银龙寨

=承平七年 秋=

[鸟翅扑棱划开晨晓，昏昧云雾褪散，金乌跃中高悬，四野俱明，但举目依是葱郁茂林，枝叶碧带翠幔似的缀满视线，数枝将被飞马疾踏掠过，又一枝迎面勾来。已分不清究竟是何山何林，辨准西南位马鞭急挥数次，衣沾夜露沿山腹小道赶清风而行]

[昨夜不过歇息两个时辰，天光将熹时便起身赶路，穿密林绕雄山，日月星风俱披在肩，话声益少，只有马声起止疏骤，飞尘惊雀，还有相似的煞色沉沉压在眉宇间。距夜破红云堡已有两日，大抵都还憋着一腔郁气，素来是将他人摆弄在股掌中，如今却蠢钝地咬上了钩饵，入人毂中还不自知，当真可恨。贝齿阴测一咬，素含笑意的眸子亦流出几分阴鸷，桂、长、龙]

[这股怒火涨在心头，行事尤为狠决，冷容罔顾惨声哭嚎，以雷霆手段审过红云堡诸人，待东院人也不曾手软，只半日便自只言末节中拼凑大致轮廓。又是则俗套话本，桂长龙早前因缘际会得宝图一册，据言里有珍宝秘籍不计其数，只因藏宝地在深山腹地，又暗具机关阵法，巫蛊毒术，寻常人难抵，桂堡主便意寻些江湖帮手相助，有些被劝服，有些却誓死不从被困深院。至于聚众四乱、月前桂长龙打点停当，满门心思皆归在那飘渺处，揣来应大多是这位只知敛财淫乐的代堡主逞威风了]

[及前路烈光倏地大盛，一行快马稍缓，逼近才觉已至阔处，此地势微高，下俯可见绿水良田，古树脚楼错落，明净天色如黛青山，澹然闲静。明九自怀中掏出一卷书册，正是红云堡那位被困的山暝散人所著，他熟知广南各幽微地，只听桂长龙口述过几回便也将藏宝地揣度得差不离，此行正是按他所指。册上四山环抱一寨下标‘银龙’二字，欲要前追桂长龙，需取道此寨前往雨山]

[入寨难驭马，便牵缰缓行，头戴斗笠轻帘，劲装短靴踏过青泥，眼波分匀四周，皆是乌瓦青篱湛蓝天，风细扫来鸟语呢喃，稀疏悦声清晰可闻。虽仍提着心弦，却也不由双肩略松，目色转柔。及步履渐近寨头小楼时，脑中灵光一擦，顿指按腰间长鞭，眉目凛瞟左右，如剑厉指]

[太静了。若是寻常村寨，此刻即便不曾下田做事，也该有活物在外窜动了。正此刻便闻‘吱呀——’一声，如惊炸耳畔，立时五指捏紧，步弓微压，提气转沉目望去。却是僻近小楼木门半开，雕镂着似虫似焰的门沿处正站着位耳颈缀银的老妇，她头身俱衣明彩，身形枯瘦，腰背半佝，身后房间许不曾砌窗，黑洞洞如大张兽口，布满皱纹的脸低隐在暗处，亦不抬望，神色不明]

[风止云微凝，半蔽轻阳，暗淡金光掠小楼屋脊镀来，将分明界限沿檐影劈成两半。阴森昏桀的暗影裹覆枯楼老妇，沉沉幽深，斑驳杂草勾攀，稀疏晦响弥漫，如砂石搓过心尖，炸起肌肤惊弓般的颤栗。而几步之遥，余下淡光披上我几人折眉肃目，相峙容色纤毫毕现。年岁也轻，少见如这老妇般诡怪，脊背不禁笔直，一根绷紧将离的弦]

“退！”

[微眯杏目骤然怒张，在乔芒厉喝声中足尖急点，踏气旋身避离数丈，狼狈躲闪时五指已把住腰间软鞭，抽握在手，冷冷环视。此刻粉雾已散，我等粗瞧来也并无异样，再转目睇那小楼檐前，空无一人，老妇竟凭空消散不见，余下依旧模样半开的残破木门、暗绿旧壁，声俱弥，如死般寂败]

[动静却从自己人中爆开，乍怔时刀光凉霜般欺来，利声凌厉迫近，不及细想速矮身下避，锋刃险险自鼻尖横劈空过。眼尾觑他变招斜砍，忙足踏步法闪身躲避，旁侧明九迎招糅上，两柄短匕赫然已自袖中滑至掌心，弓步下压，一匕格他刀刃下劈之势，一匕斜划上取他脖颈，执刀人却仿佛浑然不觉，一力下压刀势，面上两尾浓眉扬折，牙腮咬紧，眼瞳瞪大，空沉的面容似惊又似狂]

[仿佛闻及自个心中咯噔一声，广南腹地，幽林深寨，轻微便令人心神癫狂的粉末，大抵便都揣出个‘蛊’字。明九短匕迅速倒旋，以柄重击他后颈重穴，令他昏软倒地]

“哈”

[蓦炸开声妙龄女子娇软轻笑，如金石泉鸣之声，盈盈悦耳。屏息循声抬目，脚楼高处不知何时现出一丽容女子，长眉凤眸，顾盼含情，发饰银角高冠，上镂繁花凤鸟，朱红色衣衫仅掩胸腹双腿，裸露的藕臂玉肩极白，缀以各色金银宝石，一动，便有泠泠之声悠悠摆荡。而她身畔，还有将才那名老妇，此刻终瞧清她面容，半面寻常，半面似恶鬼般骇人，鼓凸的眼，盘虬的青筋，桀桀地齐笑起来]

[心口突突地跳，不由咽了口口水，往乔芒身畔悄移了少许。又惧这杀人无形的蛊物，一时俱不敢妄动，倒是那老妇似欲往前微闪，便也把紧各人兵器，那盛装女子却轻描淡写地以笑语止住暗涌，又恍是牵起狂浪的开端。是汉话]

“你们为何到我们寨中来，和之前那些人是一伙的么”

[我等人行江湖事，却仗的是掌生杀权、平武林乱的朝廷势，御赐一品论武堂，十二蟠龙杯，声名远喝，聚四方英豪，素来催锋陷坚，无往而不利。而此次却屡屡在这山野边陲受挫，进退维艰，当真是——贝齿恨咬，翻睫悄瞪了那小楼一眼，又忿忿垂下眼波]

[待视线里曼映来彩衫一角，循之上望，行来的妙龄女子已立在跟前，玉颊含笑，端盏的柔荑白似玉脂，正盈盈奉来。茶盏惟一尺之距，正好的距离，恰将我等逼上高悬的长索，云山雾罩，前后俱是茫茫，掷注奋力一拼，抑或是顺意而为...路总该一步步探，可如今形势危急，刀锋已迫至了脚下，选不选都由不得我]

[心念急转，恰觑她伸臂又一送，顿时也顾不得思量，惊得亟亟仰腰微避。但见她仍旧浑不在意地笑，便也双颊一提，歪头牵出个笑弧来，略压低刻作亲稔的声]

姐姐，茶这样香，是甚么泡的？

[眼前似当真是瓷玉做的人，不言不答，只曳眉噙着浅笑。倒是上头那厢柔如丝媚的音递来]

“小妹妹，非客就是敌，话多、是要被剪舌头的。”

[不知那丽人何时已曲臂斜依木栏，只手婉支下颚，墨色眸波如双振水的羽翅，似漫不经心从我身上滑过，留下一身刺骨涟漪。心神微激，面颊笑意反倒更盛，鹿靴向坤位轻盈一踏，不必细看，但业与明九等人便渐收拢，成可攻可防之势，素手扶上腰间碧衫银鞭，气融贯通，筋骨肃紧，爪牙渐伸出逼人锋芒。眨闪着两只圆眸，依旧笑嘻嘻地]

我也没说不喝呀，姐姐何必心急。

【乌瞳随一线戾光微眯，沉色定耳，异动尽收目中。天际云丝破游，茫茫金光一息胜过一息，短促诡静如赫然将崩的水面，探出的阴鸷嗜血已纤毫爬上诸人眼角眉梢，唯有那艳丽女子仍玉靥含笑，贝齿绛唇，眸光绵密，渗出十分的诡谲 】

【至刀锋悬在额心，惧反倒大过狠，笑弧僵在唇角，掌心渗出密密的汗，将银制鞭把捏得更紧。我虽不过十余岁的年纪，但却自认已见识过泰半江湖，凭仗微末伎俩也侥幸安然至今，可如今面及这阴狠毒辣又无声无息的蛊物，一捧胆气却如浮云般，恍惚是履行险崖，黑黢黢的深渊咫尺之遥，如有鬼蜮伺机，实则渊中藏有什么并不明晰。舌下生津，眼皮陡地跳了一跳。不知道，才可怕】

【但松临飓风，五指松而复缓收拢，眸凝冷肃，只可前不可避。要破这令人折腰的恐惧，只有杀。】

【盏破令出，人无丝毫犹疑，身形瞬如游鱼般滑步闪出，掌中银鞭画出凌厉圆弧，鞭尾落时不减厉势，转横扫劈，如雨疾密，周遭奉茶苗女好似一滩滩软肉，鞭鞭破人血肉，竟毫无抗衡之力】

【圆瞳虚虚往上一挑，小楼上战作两处，乔芒自不担心，旁侧明九对上的正是那阴森老妇。他两柄短刃相嵌合做长剑，剑招疾重，携千钧之势滑向对方要害，那老妇却不闪躲，如鹰爪般筋骨突起的双掌横格，自伤之态将长而利的指甲送出，长甲在剑身微滑，细瞧渐有粉末游开。见得真招，骇反倒弱了些。长鞭飞卷，借力纵身一掠，自斜上处振鞭挞她脖颈，逼她回身一护】

【旋身站定，掌腕一抖，长鞭便如游蛇缠回碧袖上，与明九对望一眼，续以两路分攻。我手持长兵，又长以轻功灵活，明九内力剑招俱佳，下手狠辣，两厢密不透风，桴鼓相应，步步紧逼，她闪神的一刹，便是她败的时候】

【鞭亟舞如现残影，竟似忘我，血色涌入杏眸，步法急踏五行，抖鞭连击其腕肘、小腹，一击即离，扰她心智。按下心思仔细与她周旋，待她寻常人般的半张面容现出些微不耐时，明九早已悄声待她背后，器光一闪，寒霜将要横落。】

【瞳心几缩成线，密笼她丝微毫动，指间银鞭如长于我躯壳的厉蔓，目之所及，鞭风随至。但晲明九剑光横扬时，她竟似毫无察觉，与我对招也屡屡受制，胜即将揽入我怀，微鼓的不安却蓦由肺腑游上心弦，眼皮又陡地一跳——】

【“就你这样的，十个也打不过我一个。”“哈哈，倒不是老夫托大，你应当听过，江湖中老人、女人、小孩都是得罪不起的，能在这潭浑水中保下命来，哪有那样简单，一不小心就要上当咯。”】

【如灵光瞬劈过脑海，亟亟变招。既有意卖破绽糊弄我，又何必客气，将计便计，出招不再主变而主狠鸷，振臂银鞭高扬，日下起伏折光如游水一泓，及鞭尾挞上其左臂，柔水方现汹势，细索绕缀千钧，所蓄之力尽放，几可折骨断腕。乘此隙顺鞭坠势卷绕右腿腕，提气足斜上凌空踏有三步，如游藤攀附屋檐，借力勾带此人踉跄后仰，明九业已变式，糅身一旋，人未落地刃已送出，冷光恍目，在她急以手来遮时，锐锋已割破肌肤穿体而出。足履绞木俯挂檐下，见机撤鞭反缠明九，带离稍远再观。刃尾破木将止，破老妇常人般半面牢钉于地，血污缓漫，长剑如一杆胜旗犹还发出细微嗡鸣轻颤。】

【又侯片刻，才与明九至前观量。自然如履薄冰地距她一尺有余，可细想仍不大妥当，偏缩在明九身后指尖戳了戳他肩胛，杏眸往那处一溜，双唇微呶，意思分明。余下我也不必多管，只立在远处往木屑狼藉乔芒处望】

【只需彼处半缕眼风扫过，混不管是否瞧这厢，便弯眸满面笑意地请功，纤手一指那老妇，复又竖拇指往自个儿胸前比，至兴处还踮脚微晃，碧衫摇摇，雀跃得很。陡然墨裳一堵，与乔芒臆想中正值酣处的眉眼官司戛然而止，不满地抬目上望，是明九】

“果然是个厉害人物。那人以身养蛊，只有半面是要害，余的地方，只怕...”

【从足根窜来的冷噤直抵百会，浑身惊起细粟，泰半是后怕，见明九依旧面色不惊，好歹也勉强垂下生怯的眸波，稍作遮掩。混哝一声止住他后语】

嗯....嗯。

“她身上没有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