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云堡

［夜色降临极快，风冷残阳被坠落浓墨覆盖，黑漆漆一块裹尸布遮罩头顶，窈窕的影松柏似立在风里，手里一盏灯笼闪起幽幽的光，火焰在山风呼啸下左摇右晃，脚下细影屈伸不定，仿佛山间精怪伏出，耐心引诱过夜行客。静默中抬头望天，孤灯月影映出削瘦侧脸，黑衫弹花暗纹曳撩过路边一丛木芙蓉，震开纤细花瓣，簌簌掉在脚边，又叫一双高筒锦履踩入紧实尘土，零落成泥。］

［掀脆纸灯罩吹熄烛火，脸罩乌巾，提气飞纵，一路掠过扭曲树影重重，腕扭身滞，眼前倏忽一亮，原已到达红云堡外围。众人于枝梢上居高望去，见前有门楼，一口黄铜巨钟悬在东侧，钟撞侧吊，待有客来访时着人敲响，往后是大小不一的十数座楼阁，错落于翠荫繁花之间，东西两侧式样不一，高堂邃宇，连槛层轩，叠叠累谢，各有奇趣，居中院落灯火极盛，侧耳去听竟闻丝竹之音，但此地最夺目处，当属贯穿东西的一道朱红回廊，仿佛一条千百丈红鳞巨蟒，遨游于巨浪起伏的苍山密林之间。］

［入内避开守卫，直奔东院而去，薛碧鱼性子最急，抢先去探那院中阵法。诸人皆趴伏墙头屏息看她，见那纤秀黑衣一晃，三步连走，冷涩黑夜里既无险象环生，亦不见奥秘变幻，徒留一地死气沉沉，别无二致。］

［莫非是有诈？］

［心头疑窦丛生，难得生出几分犹豫，转念又被一腔胆气压头，自个儿都是魑魅魍魉，何必怕这些不入流的小鬼闹腾。当即颔首示意，由着她飞石击倒几人，搜出钥匙若干串，扒了守卫衣裳各自披上，正大光明往院子深处去。］

“杀千刀的——”

［续往里行，晦暗光度蜿蜒照来，一并夹杂嘈杂人声，随风而至。只听清半句，呼喝之音猛然灌入耳内，男声粗哑，女声尖利，各式南腔北调，方言土语，俱都在叫骂红云堡堡主桂长龙，但听起来中气不足，且时有声响渐趋低弱，似其主人身负有伤，或是因故昏迷。］

［一瞬无言，回神后以手势比下暗语，吩咐几人各自分散，探明虚实后再于此处汇合。转身提步左进，在一间房舍外兜转一圈，发现门窗皆从外头锁死，眼往上望，身形拔起，长烟升空般落在屋顶，掀一片房瓦低头窥视，见屋里人形容落拓，身材瘦颀，披头散发看不清脸，骂到一半忽然没了声响，瘫在床上不知死活。落地上前，嫌用钥匙逐一尝试太费功夫，索性五指紧扣门锁运劲，发力捏碎，进房间盯住他人看了半晌，记清面容，又低头察看已用过一半的饭菜。］

［放了蒙汗药，大抵还掺了些软筋散。］

［又择两处房间查探，所见皆如先前，小有名气的武林人士被囚禁此地，每日都要在饿死与功力尽失间做抉择，满腔郁气无处可发，清醒时通过喝骂桂长龙一股脑儿倾泻出去，时候久了难免略有词穷，便虚心从邻侧狱友处借取一两句，塞进自家方言里崭新成句，转眼间又可从头骂过。］

［木门在背后闭合，“咔哒”响了一响，深秋夜风刮得人脊骨凉透，喧闹落幕，只余几声音寥落点缀，如同拨弄断了弦的古琴，残音连不成连绵的调，窗子里透出一小片惨淡微光，被密实的黑暗箍住，趟不过七尺远。离了亮往晦暗里走，瘦弱的光自眉心抽去，削肩上暂停，最后在挺直脊背上留一道迤逦暗黄，兀自消隐无踪，到时恰听见薛碧鱼之言，朱唇开阖，低声赞同］

好啊，擒贼先擒王

［一路穿行水磨方砖弯折回廊，与薛碧鱼夹在中央不显眼位置。明灯逐渐亮起，路两侧有翠柏沿道而植，花叶扶疏，时有微风，郁郁清芬飘散而来，回廊尽头耸峙着一个半月形的红色大理石落地罩门，左右各自踞蹲着一个状似麒麟的石兽，门内是红云堡最通亮之地，宴席绕厅四周，四角悬有宫灯，雕梁画栋，绣槛文窗，翡帷翠幔，隔个前院也能瞥见富丽堂皇。］

［往前一步，变故陡生。］

［仿佛有人在夜宴观舞的奢靡景象上罩了一层缭绕纱幔，层层光线渲染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妖娆与妩媚，琴瑟之音在弯扭变形中抽丝般退去，尾音勾来一片死寂，静默里唯有放大的心跳声清晰可闻。眼前骤然一黑又一亮，天地颠倒翻覆，眩晕里恢复普通院落模样，然而无论楼台亭阁，抑或花草木石，想必都暗含先天易理洛数。］

［原来阵法是在此处。］

［身如弓弦紧绷，目光逡巡四顾，一双眼睛眯成一线，格外秀长明亮。樨香林里几个废物没胆子撒谎，要么是他们身处势力外围，所获消息不实，要么是桂长龙临时变卦，将这阵法挪移至此，但总归是改不了如今陷阵事实，好在无人惊惶擅动，俱在思索破阵之法。］

[天文一道，本就浩繁深奥，一天星斗，望之稀落，其实恒河沙数，起落间相互生息，盛衰休咎与苍茫大地无不息息相关，互为表里。对此所知不过皮毛，但儒门派遣下属多有章法，医毒奇门之术各有涉猎者，以应不时之需，正如此刻当空星月湛晦明灭，风流毓秀景致于微茫中探出头，又瞬息转为沉郁凄清，虚实交错不休，破阵举目在即。]

［花草山石重影颤动，一半神思附上散落碎石，一半却已游走旁处。世人若不愿庸碌而活，大抵都要有所追寻，似薛碧鱼爱财，师兄喜爱武学典籍，有些人则贪图权色，是好是坏，皆成依凭。一年有十二月，我不受控杀人便要有六次，脚下尸骨堆的比年岁多，也不见得有多少开怀。］

［而江湖水深岸广，数不清的武林人士如沙粒般遍布铺展，捏形塑心，终凝聚万丈高山，因山外有山，便无人称得上天下第一，然而若有生之年能得见峻岭连绵，历经风雨险阻攀登山巅，撞折天柱，即便命散魂散，自也甘之如饴。］

［鞭落石碎，虚幻陡然撕裂，靡靡乐声响了几调兀自断绝，随之而来极轻一声，是刀锋凌厉刺击的携风之音，眼角大片刀光闪动，比樨香林里那次人数更多，俱都卖力扑杀过来，可惜出刀速度太慢，骤然间便捕捉到形迹，两指探出牢牢夹稳刀面，金铁之鸣震响，一柄刀自中央断作两截。寻着空隙抬首望去，见不远处朱红大门关得紧闭，堂内歌舞歇停，半点看不着人。］

［曾揣测桂长龙其人，隐忍凶狠似蛊雕，贪婪狡诈似饕餮，而如今穿透迷雾，闯到近处将他剥皮拆骨，方才看清其本来面目。那漆黑院落困不住武林侠客，这区区阵法也拦不住天下英豪，既是贪生怕死的缩头乌龟，那就别走这险恶江湖路。］

［更形疾猛，伸左掌在敌人兵刃上按下，借力翻身腾空，两指在腰带上一夹，扯下一条隐密乌黑软带凌空一劈，细软丝带仿佛长出脊骨，气劲去势汹汹，顶端尖锐处勾在地砖，刻出数寸深的的印痕。七煞天罗乃奇门兵器，七种暗器毒药精巧暗藏于内，凭机关切换自如，与高手拼斗时向来弃之不用，打发废物却再合适不过。］

［手腕一翻，铁钩带出大片石灰粉末，拇指拨动机括，一蓬烟雨似的银针状如出巢之蜂漫射而出，细如发丝，无形无声沾上人身，眨眼间几团红雾倏然爆开，夹带细碎血肉，数人惨声倒地，阵形顿时空缺难补。轻声落地，手势盘转，软带于腕上缠绕数圈，假扮守卫时佝偻背骨舒展伸直，露轻蔑神色，目如凛然刀锋刮刻而去］

什么狗东西，也配与我交手

［赤雾溃散，凝结煞气汇聚血珠，自半空坠在发间，一串从额角顺颧骨边缘滑下，抬手一抹，恰在左眼稍尾勾转，胭脂霞意斜斜上挂，似丹凤高挑的余势。七煞天罗盘转手腕，无骨曲缠，蛇身一样蜿蜒伸展，蛇头恰于手背前绕出，月光镀鳞甲，乌毒色缀托雪白肌肤，狞恶耀目。］

［落话后再无出手，四周喊杀声一片，一拨高过一拨，碎石飞沙四下旋开，花草尽数摧折，刀劈刃砍声清晰可闻，有剑光从两侧逼近，俱被他人挡回反杀，稳步踩过满地斑斑血迹，一路直行，全无后顾之忧。］

［大门被薛碧鱼数鞭劈开，碎裂木片卷着守卫轰然滚入。面沉似水，应呼声提步跨入，脚下是青石砖上铺就的厚毛毯，揉织细软金丝，满地锦绣，筵席上灯柱明光与金玉色汇作一处，像是露华凝积的澄澈溪流，光线到处，穿透两壁松骨孔雀屏风，雕填戗金勾勒富丽色彩。目光自屏风后躲藏的一众舞姬身上挪移，缓缓投向上首居中一人。］

［视线交缠，眸含讥诮，蓦地揉身前扑，混元真气灌注，随掠起身势劈出一掌，桂长龙以一脚为轴，循掌风快速飞转，旋身避出，但受疾劲劈空风力一绞，身躯重重撞于后方桌案上，金玉杯盏连连裂碎，碎片迸散割裂华服，登时怒意上头。］

“大胆！”

［刀光乍现，秋水横波般朝自己腰间斩过，屏气凹腹后缩，锋刃擦边砍空，足腕一拧，迎刀风收势滴流飞转，奇快绕其身侧，右手探出，铮枪一声拿捏森冷刀锋，劲力沉猛迫去，左手倏地一抬，一双手指如出巢之燕般迅疾点向他双目。尖锐指风透指而临，却在触及眼瞳前刻遽然收势，赏其灰白神色，挑眉“嗤”地一笑，右掌在刀背霍地按过，直直把人拍出丈许开外，恰跄跌在薛碧鱼脚下］

红云堡如此声势，是想造反么？

［负手走到主座前，仰面靠坐，视线逡巡四周，一手勾起完好鎏金酒杯，置于眼前旋转察看，左臂松松搭着扶手，手指弯曲，有节奏地一下下敲击，金玉之声映对心房跳动，咚咚咚——］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我不是桂长龙，他犯下的事与我无关，与我无关啊”

［敲击声一停，自高处垂目看他，眼眸发亮，唇角上挑，忽生出十二分的兴致来］

哦？你不是？

［人一生有高低起伏，无人能始终稳居鳌头，气喘吁吁攀到山顶，远眺复见高峰遮蔽视线，灰头土脸翻下去，又是从头来过。道路更有曲折反转，有时看似胜负已定的局面，也会被对方绝地反击，我一路走可以一路输，但只要最后一段赢，就是毫无败绩，遇困境自然可以低头，隐忍翻盘，笑到最后才是真本事，可蛰伏归蛰伏，颈骨总要硬气不能弯。］

“说、说是往东南的密林方向走，去那边干甚么，那老匹夫没、没告诉我”

［桂长虎正骂到兴头上，一腔怨斥冷不丁被人截断，霎时将一张脸呛得发红，怔愣片刻才小心翼翼回了话，讲到最后显见又激起不平，腔调扬高，脖颈仰起，伏低身躯扭动摇摆，仿佛离水一尾鱼濒死前的挣扎。懒于看他，转而垂目拾起案上掉落一枝秋菊，碧绿如玉花瓣卷曲掉落，贴上翻倒金器，如晶莹水珠欲滴］

这倒是有些意思了

［菊种里最名贵的绿牡丹，金玉堆砌的红云堡，偌大财富抛之脑后，想来所追寻之物有过之而无不及。右手一甩，“哧”的声响，残败菊枝聚力万钧，力透厚实木案，斜斜扎牢在桌子空处，满室瞬眼静寂沉沉，落针有声，长风自洞开大门卷入，刮动颊边乌发，半张脸浸在阴影里，蓦的挑起一抹冷笑］

你不知道没关系，红云堡里这么多守卫，并上东院里那些“大侠”们，总有人会比你有用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