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云堡

=承平七年 秋=

[次日薄暮时分，半壁血色霞光徐收，云日俱沉，夜风从森远山坳里探出头，如冰蛇清凉游过枝梢，裁叶拨声，肃肃萧萧，诡戾鼓在一众黑衣劲衫人的耳目。却俱不张眸，调融内息，蓄势谨待。这处野林距红云堡不远，早前已商定好，只等山野寂色吞噬涌来，将天地万物抹得海深墨暗后，上那虎穴狼巢探上一探]

[待乔芒当先起身，也随之动作，软鞭圈缠在腰下蔽起，又二指拈住黑巾一提，罩住大半面庞。皆已从那些人口中大致知晓堡中路线格局，此刻令下，几人立时凌气踏枝，四散飞掠入夜。近那赤堡时身姿微缓，绕过守卫轻盈一纵，夜猫般蹑至朱墙砖瓦之上，足尖踏落，悄无声息]

[却并不敢掉以轻心，金刀这样的人物都折在红云堡，岂又知这只藏匿深林的猛兽，此刻不是正待要探出利牙呢？沉沉目色四举，跃步向前，避过转来的护卫，续如残影灵活地擦入另一沿高墙]

[红云堡占地甚广，东西两院中簇一内外通赤的院落，据说是堡主所居，终日明光煌煌，如披霞衣，后缀假山曲水，回廊角亭，富丽至极。四方均有门可出入，但为保“闭关”人心境和宁，东院素有阵法相护。不知这阵法底细便也只能小心为上，佝身矮背，提息步轻且疾，自檐角墙头迅捷晃过，自北转道向东。片刻后匿身于一脊兽后，探首俯睇院中。约有数十间厢房，皆无人般门窗紧闭，暗无灯火，却还有一队人手持火把四处巡逻]

[细观了须臾，只觉除冷清死寂外别无寻常，瞧不出甚么阵法步数。难耐性子，沿墙如滩水般轻巧滑下，弯腰屏息，足尖往右斜轻一摆，小心翼翼地抬目望，院中景致并无变幻，足根再远一移，圆眸立时瞪大了，屋宇短廊，漫天暗星，竟然还是原般模样。楞了几息，又提步往前一蹿，两足踩实，所谓的厉害阵法还是不见动静。侧颊怔怔望了乔芒一眼，满瞳疑云]

[但此刻也不便细讨，就势轻声滑上两阶近靠檐下，纤身乌衫，气吐绵长，直背隐入廊影里。抬目觑不远处来往走动的几人，嘴角斜勾，厉目荡了丝笑，掌中握着的粒碎石子儿，也滑捏在三指间轻转，续转望向乔芒，挑眉似询]

[瞳光细丝般缠紧在那几人动作，气凝指间，待守卫巡行至暗处背对，飞快屈指一击，石子破空疾疾前撞，至半截时骤一裂为二，分撞在两人脑后。人还未软倒，余击续至，疾攻在几人风府穴，力道掐得准，至多便是短促一声闷哼，绝不会惊动旁人]

[黑衣如潮一聚，又飞快四散，散开时空地已无瘫软的人影，微陷的青泥也蔽在草木里，夜幕星火明灭，夜风蜿蜒拂向下一处，俱无踪迹。将拖走的侍卫匿在隐处，换上红云堡衣衫，面巾掖在袖里，弹襟整领捏一捏衫摆，又将肩背佝得厚些，做足模样儿。转出柱后时瞥见乔芒，冲她咧齿一笑，复收声敛目径齐入赤色雕饰洞门，往内踏行]

[像是渐捅开窗纸，先是依稀朦胧的声响，后循着步近，至厉处陡地一破，里头的声息与光影迫不及待地往外涌，层重喊骂声迭起，似一起巨浪般临头罩下，挟势直冲面门，全然辨不清来向方位，无处不来，无孔不入。不自主咽了口水，微屏起息，脑中有一瞬的怔然]

[及至众人已随令各散，才好不易拔开腿，折往右行。离得近了，骂声也听得更切，蠕虫样尽往耳底钻，起伏交错，往往半句刚起就被旁人高声截过，到最后满耳灌的只有“龟孙子”“他娘的”]

[面色由讶已渐成漠然，喊声却也小了，仿佛被呜咽的风声卷走，渐远消弭。将心思回敛，纵步至扇房门外，门紧闭纸窗被木梁封死，俯耳听来似乎并无声息，可窗隙里露出一线昏黄。自腰间掏出根细铜丝，捅入锁眼里细一拧，推门入内，正见个身形昂藏的大汉仰在床边，人还活着，却怎么也推不醒。眉心微折，唇一张，却是不知怎地冒了一句]

他娘的

[话音入耳自个都一楞，恐再冒出个龟孙子来，便索性出门欲另择一处。可踏出房门细一聆才惊觉，漫天骂声已悄然歇止了，由喧嚷骤转的寂静卷来无数不安与蹊跷，细密绕进心底，苍茫夜色又重一层，稀薄星月勾勒在连绵起伏的屋顶，虫鸟偶掠凄鸣，孤桀乱枝飒飒，齐凑好似鬼影幢幢。气运全身，提足谨落，又照旧法再入一门，细瞧卧于塌上的人，依旧是同那位一般模样，略翻捡他房内，案上瓷碗残存药味儿，箱中几件旧褂破衫，几本游记，粗翻俱是广南僻处风光，封注“山暝散人”，许是位归隐已久游历山河的江湖人。]

[将书一放便出寻众人会合，整院中仍是万籁俱寂，足履起落，沙沙声清晰可闻。心弦微提，目随步转视左右，踩着风尾回转时已有几人聚拢。还不知他几人情况，径直拧眉摇头，复添一句]

那名桂堡主总归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如直接去会会他？

[见她应允，当即呶唇卷出一声清亮呼哨，眸中飞过的光几欲盛出，明晃晃定在乔芒身上。行事随兴，刀山火海信步便闯，万般凶险在薄薄两片娇唇中一合，便似云淡风轻，十分不值一提，一等一的高手气度]

[捧着两颊笑，步子亦如燕雀般轻快，黏在乔芒身后外行。踱出四方幽寂天地，转行凌水而起的镂花曲廊，木质廊下水波冷冷，倒一壁歪扭星月并零落蜿蜒夜灯，却又兼大团木影森森，薄光一荡，俱是悚然失形地墨青。因是着守卫衣衫，一路来便也并不鬼祟，只在内侧益发佝背颔首，不露女容，以余光暗量及四周。倒真瞥见不远处几队守卫巡视而过，皆是腰挎长刀，昂首阔足，少顷便转没暗影中，瞧来倒是气派]

[及至灿灿烁光透过眼皮一恍，抬首愕然觑去，立时被戳中要害，清晰地觉察到自个双瞳愈瞪愈大，一眨不眨地寸量过那琉璃灯织金帘，瞳色亦被染浸，金银镀辉，珠玉盈光，织绞成细纱柔笼在眸上，脉脉细漾，如嫩羽轻搔过心尖儿]

[可眼前天地骤然改换，富景凋零，暖光尽散，略携痴迷的杏眼还在恍惚，人却已如重石击顶般醒神，胸口被气得发颤。天杀的红云堡主，竟如此奢靡富贵。这也就罢了，还要设阵不许我去拿？心气即刻与东院那些人相通，立时想大骂几声龟孙，再好好教训教训他]

[但于阵法所知寥寥，只能抑住怒气，抿唇肃容仔细打量。身后一人少顷倒是瞧出端倪，屈指以气击过不远处假石，夜幕星子复一拧，曲纹浮动，褶皱再铺平时又是另番幻化，低声]

“九宫八卦阵，但又有所变化，大伙儿瞧瞧四周的碎石堆，不拘形状摆放，寻见后千万别妄动。”

[低目依地寻去，确有几摊石粒堆在或木或假石之下，共成九数。他目光一一掠过，再浮上石上花木，陡然额上渗密汗，孤身往艮位三步，又兑位一步，随其动作目下幻景好似张墨宣，涂抹开各色诡谲莫测画作，一忽浓雾遮天避光，一忽暗影桀桀夜枭凄叫在耳畔。再瞧清时他面上神色变幻，嘴唇微颤，但双目仿佛流过异彩，连连低语]

“不不不，阵中有阵，强行破阵就是死阵，红云堡的人已经来了，小心”

[复一指巽位乾位咬牙喝]

“破生、死两门”

[正是我与乔芒近处，此刻也无须隐藏，索性抖开长鞭甩气一击，巨声爆开，立时有婉转笙竹灌过耳畔，碎石残砾未几寸便消成尘雾，朦胧雾下漫目金光扑来，伴有厉芒一闪，几柄刀剑随即逼近]

[万丈高黝黑天幕，幽幽灯火缀点四角，明暗淡浓不一，长狭碎石径，诡谲凶险游走，锋利器光接连瞬至，如网罩下，以攻为盾，与寸尺厚紧闭的朱钉大门道筑起铁墙卫护。矫身游掠，浮光聚散，交错刀锋剑刃碰撞轻微铿鸣，横纵凶煞已渐漫腥味]

[沉足提气，甩鞭当空一卷，当先人便避之难及，惊慌地任长鞭飞缠他腰身击往假石，登时石山横飞尘烟大作，顺势拧腰前纵，凌空踏石，借力掠出少许破入刀光剑影，横臂飞鞭一绞，便卸空围大半兵器，力尾鞭身在石径上圆划长拖，尘土四漫，一时相峙里，唯鞭缠的破铜烂铁还磕出满耳叮哐杂音，如粗砂磨过耳廓，转激起满眸碎冷笑意，衅色唇瓣微勾，好个蝼蚁蚍蜉，不自量力。]

[懒怠多纠缠，驭气鞭身一抖，将卷缠的破烂凌空飞砸，续拧腰飞身，甩鞭长击，势疾力猛，煞气凛然，惊起沙石飞走，湖波荡荡。满身悍勇闯入深处时，痛呼渐浓，自个左臂亦多了两道血口，好在并未伤及要害。将五指一捏，银牙微咬，目里狠色翻涌，一张肃起的俏脸晴阴难定，长鞭再击向来人时益发凶狠，先缠后挑，招招迅捷，末了斜劈而下，却是对准他面目，自左眉到右颊鞭痕深可见骨]

[总算舒坦些，提招之余便有心环量四下，大多守卫已被击倒，少许还在纠缠的也不足挂齿，而那大门近在咫尺。仗着长兵在手，变劈为抡，缠一人飞撞向两扇厚重木门，鞭尾就势下滑，又勾起斜躺一人右脚甩出，续抗向刺来的剑刃，如法炮制。再三人肉体沉闷的嘭声后，本已吱呀的门扇剧颤，被迅赶至的银鞭抽开，满目珍华登时颤袅涌出，旖色氤氲]

[仿佛天地又换，雕梁绣柱，轻纱垂碧，灯柱明煌如日，两壁有锦案数座，上置酒水珍果等物，当中主座纯以金玉铸饰，正坐着一年约四十的男子，宽肩阔背，手持乌鞘长刀，左右分立四人，俱身着劲装腰缀利器，身形不动，静寂似死潮压来。那男子抬首，目似寒星，声如撞钟]

“小小贼人，若你此刻退下，本堡主...”

老大！

[今日所遇大抵都是些极不入流的货色，自然便揣度高手尽在此处，但也并不惧，嬉笑着扬音一唤，应之以甩鞭破桌厉声，银盘醇酒飞溅，旋身右滑迎上一人攻势。至于赫赫有名的血刀，自然是留给乔芒]

[竟也不过乌合之众，心下冷嗤出声，身法愈快，虚步一晃，矮身抬臂格来人攻势，续借力旋绕其背后竖肘运气狠击重穴，便又撂下一人。院中明九等人业已赶来，明绮宽堂登便如乍沸之水，斥声与击打四处汩起嘈杂，戾光泛起，玉片银瓶飞溅，血色从漆柱上绵延落滴，还有少许在柱角叠染成深痂残疤]

[稍抑动作，扬鞭时极力避开华贵之物，盈亮目色也不禁掠渐玉华金泽而定，菱唇循之咬起浅笑，双瞳奕奕，玉靥泛彩，转过阖屋奇珍是满颊的势在必得。正忖着眼前黑物一晃，便见那声名远扬的堡主趔步倒来，提脚踹他后膝，于其前俯跪倒时捏鞭一抖，软鞭便如蛇密攀上他脖颈，五指细扯，尽是阴寒生冷的血气往皮肤里钻，令他不得不朝乔芒下跪低颌，折辱求饶的姿态]

[这锅滚水不多时便在红云堡人哀声中渐息，止时灯碎彩销，满堂狼藉，支离晕光摇过，还不时咽起几声低泣告饶，实不似力镇广南的江湖奇门。便也并不觉欣喜，这支獠牙一折即断，难免叫人几分疑虑几分扫兴，总落不及实处。对视一眼，明九等各自持兵器分立座下、廊下，威慑众人不敢妄动，俱听那堡主惶惶辩言]

“自然、自然不是。我叫桂长虎，桂长龙是我大哥，他才是堡主，我我不是”

[早前打听过桂长龙样貌，说是豹子眼络腮胡，身长六尺，右臂较常人略长些。鞭箍紧，逼此人下颈高抬，一张冷汗涔涔的面目便毕露在众人环视之下，正是一般模样。他倒也会看人脸色，忙不迭又道]

“我与他是孪生兄弟，长相自然相似...”

[话音未落见他勃然变色，额上青筋直鼓，身子也一犟。脚尖下踏在他膝处狠碾，便又跄然前倒，涨的通红的面色转煞白，嘴里骂骂咧咧]

“去他娘的，难怪前些天说要出远门一躺，让我代掌堡主，又叫我不要张扬，以免镇不住。老子还以为他是好心，让老子也过过做堡主的瘾，原来是想让老子给他挡灾，他娘的黑心肠，还以为老子的好日子来了，一个老子娘的也害”

[近处自便见他双臂长短与寻常人相似，又睇他四肢战战，几痕汗珠摇坠布满前额，眼下青黑，面皮微浮，确是常年耽于酒色虚空之状。便已信七分，怨恼源源自心口涌出，直冲头顶，逼得眼芒微厉，如鞭身倒刺寸扫过他肌肤，似是那个将我等耍得团团转的桂长龙正在眼前，语声还是携着几丝笑，分外甜腻]

那你说说、桂长龙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