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江

【那夜见过月桑，心中不知怎的就添了许多事。闷热的天气到了夜间翻转，入秋少雷，下起雨来偏是淅淅沥沥不止。好容易挨到天明，恐书卷受潮便去收捡。平日这些事有人操办，不过是我寻个由头想去他房中。谁知嬷嬷正来更换入秋的衣裳，倒是极熟稔的招呼我一道。】

【垂手在一旁看那老妇人动作娴熟将他夏日的薄衫收好，换来几件厚衣，略停一停又絮叨这一去不知多久，棉衣也该备下，便笑说哪里就入了冬。嬷嬷是从小照拂他长大的，极慈爱一个人，正要接话却欲言又止，半晌儿方才叹口气，只说“姑娘不知道，城主他心气高”。低了头默然，手中捻着裙带搅弄，怎么会不知道？他素日心性不肯落于人下，此番若不有所作为怕是不会轻易罢休。可，若当真要等换上棉衣时才能归来，岂非还要好几个月。面上顾着矜持不肯流露，心中愈发焦急沉郁起来。】

【他如今不在，我本不该胡思乱想，只是孤身居于此，日久未免身份微妙。昨夜泛起的念头又涌了上来，等人都退了出去，蹑手蹑脚溜进收放旧物的小室拣出一身素白衣衫，尺寸比他如今惯常穿的青袍短小些许，不知是不是十五六岁上的旧衣。往身上略一比量，却是刚好。】

【束发高绾，白衣长衫，这身行头比女装方便许多。城中日日有与营帐往来的快马影卫，等暮色时分纵马远远跟上，无人觉察便出了不开道。三日前他寄来书信道是扎营在乌江之畔，一路索骥奔波数日，方才渐渐迫近水浪潮音。】

【天色渐乌，远远望去下游草木之中渐次点明帐灯，冥城御下严苛，此间虽人数众多却都隐蔽无声，极见守律。勒马徐行，经密林而过，草露寒湿重衣，是夜愈发幽静。正思忖不得他营帐在何处，灵马前蹄似乎一绊。失衡之下险些摔落，极快收拢心神，方想起此处是冥教与机关城交战之所，大抵危机重重。茂林遮蔽大半月色，举目不见星辰，只薄薄几缕银辉透过叶片缝隙散笼着矮灌垂木，别见幽脉。】

【马儿极通灵性，一惊之下已有余悸，往后更是步步轻稳。凭着印象一径催行，不过小半个时辰却又停在两棵粗树之间，只见前蹄高抬低低嘶鸣一声。拨亮火折子低身顾去，原来树干上一抹绳索勒痕，正是方才磕绊之处。看来这林子不止诡异迷惑，还有人刻意布下了阵。不觉微微苦笑，不过想见他一面，怎的这样难。】

【一时驻马思忖，方才依照记忆北向而行白饶了圈子，显是布阵之人不愿人闯入，可要去往江岸下游军营所在却又非得从中穿不行可。翻身下马令自寻归路，俯身拾起几颗石子，一壁缓步踏入阵中。月色稀疏可辨，七步稍止掷出两子，以巧劲击在东南面石壁上，乱石豁然成阵，孤月皎皎，阴森可怖。凝睇石阵走势而思，果真是这样。】

【以入口第一阵为始，参照北斗七星布成连错局势，中合梅花易数，诡谲多变。稍加认清便愈冷静，转阵渐破两重并无大难，心中疑惑却更深。如此阵法极似少时师门中所授，不过道门内以阵法多用于防备自护，此间却多重机关杀戾甚烈，稍有错失则难避暗算。迷夜之中第一要紧却是辨明方位，当折行过“玉衡”位照例左进三步却突然生变，乱石穿空势如霹雳，这一下并不知错于何处，只得勉强闪避，慌乱中踞上横踏“开阳”“摇光”二点而过，当面却有巨石横断，阻隔去路。】

【入阵至此几经曲折，等到阵局再变之时已难辨明方向，孤立一石壁之上，八面之中唯有一生门而已。上无月色星辰参照，下无草木痕迹可循，万籁俱寂里只偶有几声鸦鸣，呜啦啦将长夜划出诡异空洞。起初纵有十分无畏之心，也渐渐磋磨得颓丧。一筹莫展之际，忽而听闻有埙声传来。强自抚平躁气畏惧，凝神聆听，虽隔着重林茂树极其隐约，却似久沐黑暗之后乍见的明光，心意缓慢澄澈开朗。沿此向退开数步，乘石阵变动之机掠出开外，斜刺里飞来大石交面而过，正逮准时机往其上借力一踏，轻身落在西南角一茂树枝上。再低首看去，飞来石横撞在方才所站之处发出巨响，撞出无数碎石哔哔啵啵滚落满地。手心满是冷汗，若不是得埙声指引，只怕此刻已是粉身碎骨。】

【往树下轻轻一跃，终是破阵而出。抬袖拭过额头长吁出口气，似乎隐约见一白氅男子隐匿而去，亦不及细想。快步走出林子，果见一片空旷地上大批部众安营扎寨。埙声不知何时已戛然顿止，方才所听已胸有成竹，再向江畔渐近，水涛渐沸。朗朗月华之下一负手孤立，青衫如玉的男子，正是莫寒。】

【这一见之下惊喜非常，竟立在原处发不出声。他虽背身而向，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去唤，只觉多日以来的思念、历劫过后的惊悸、久别再见的欢悦密密匝匝将人缠成一股，还未动，整颗心已扑出腔子奔向他怀里。夜露深浓，一把青丝逶迤肩头，冷汗湿透重衣，站在风中不觉伶俐俐打了个喷嚏。他果然转过身来，脸色顿时赧红，咬一咬唇，再不肯出声。】

【我待他转身，期盼那墨眸如星子，能因见我一亮。纵要责怪我任性妄为，也只要稍露笑意便能使我欢愉，不枉费这番辛苦。】

【却不想他甫将身转，扬手便飞来一物。劲风夹力当面冲向，霎时只觉寒意直逼天灵，不由“呀”了一声。连日奔波未有休暇，方才石阵中一番缠斗更耗心力，见到他时已早不自觉卸下全身警惕，只满怀欢喜，不想他突来此着，这一时之间竟无力招架。】

【周身似教阴寒笼罩，不敢与硬碰，只得仰面屈腰，将身半旋，堪堪错开。却听轻擦一声，似布帛隔断。还未转圜，长发已尽数垂落披散，身避其冲，落定方止，青丝乱蓬蓬覆了满肩，令女儿形态毕露无疑。】

【泠泠月照，方才看清掷来的是一叶片，而地上所落是我束发短带连着几缕发丝。那叶片软如吹毫，却因他内力携了破云穿月之势，竟有了夺命之利。他出手这般果决利落，心中大为骇然。】

【秋夜萧瑟，本因衣沾重露不耐其寒，此刻益发连肩头都在瑟瑟发抖，额前又生生逼出一层冷汗。月色如银，当前之人器宇轩昂，临江风姿若倨天地，永不容浓夜卷没。而我倚了身旁粗树方能立住身子，又是鬓发散乱，最是狼狈不堪，不觉又气又羞】

你……

【费尽辛苦只为见一面，不想遭如此相待。我算白来，也白认得你了！】

【三分是怨他，七分更恼自己这模样失了温婉。甩手回身便走，入了林中也不去辨方向，只埋头走出数丈远。夜深更兼林静，怒气很快消退，又去想他。】

【偏生这样没用，总要想着他。这林子诡异得紧，我自幼研习奇门数术，过之仍是险象环生，他若追来迷了方向可怎生是好。我素信服他自有强我百倍的能耐，担心未免多余，可怎么不担心？怎么能不担心？】

【当下回身欲喊他，不想猛地撞在人身上，身子一绷却是他气息扑鼻，竟是跟得这样紧。心下一暖，便教他拥住，想起方才的气并没消，小拳拳捶他胸口】

你这人……

世上再没比你更坏的人了！

【他仿佛是木然的，有时我有种错觉，好像他透过我看到了另一个人，或他眼中的我并不该是这样。可比起在他怀中的依眷，这念头只消火光电闪便不见。将身倚着肩头，紧绷的神经终是松弛，贪恋温暖，也环上他腰际。】

【无力再计较方才若果遭灭顶，该如何，会否怨恨他。叹出一口气，这生逃不掉了，哪怕死在他手里，我认。】

【一晚短短数个时辰里几经变折，此刻极盼望他说些话来宽解，却忘了他这么个人，哪儿来多的柔情。伴着臂弯收力将我拢得愈紧，仿佛是安抚方才的恼愤，可说出口的还是这么句不冷不热的话儿。我来做什么，像偏在心窝子上扎一刀，便怄气道】

来做甚么......我发疯了才来的。

【这一委屈，红着眼圈儿竟滚出了泪来。他是当真不知还是有心欺侮我？不过分别月余，即使此刻夜深如茫，我又怎会深疑自己竟似不认得他一般。这性情从前就懂，此刻却忽有种初识的冒撞，教对他生出层不可言状的畏惧。可我又终究想不通疑的是什么，怕的是什么。定一定心，仰首去瞧着他，梢上月照，他轮廓单薄不少，终于软下声来】

我只是想你了，想见你。

你都瘦了。

【语气还含着强持的倔性，可撑不住再冷脸相对，眉眼教忧色取代，恨不得将他印在眸子里。】

【右手抬起想去抚他额角，却复装作无事扶上自己左肩，似不耐寒夜。静中血气平复方觉身上几处作痛，左肩尤是厉害，抚之果然已有肿胀之势，想是方才闯阵时被流石冲撞的。不愿他察觉，且此处并非久留之地，回了营帐再寻个无人处自将淤血揉开，便倦道】

这里不知谁布了阵法，危险得紧，不要再往里闯了，出去罢。

【一路风尘至此，总算得见他面，不想甫才相见便这样疾言厉色。从那语气里听出几分责备，勉强算作关怀。我虽未受明伤，但方才闯阵磕绊已致筋脉阻滞，加之衣衫教夜露浸上寒气，冷汗发散不得，已是在强打精神。听他此问，少不得硬撑。】

【林间幽静，但闻瀑布溪流水声淙淙，于月光下寻一处明亮，拾了树枝在泥地上大致勾画出阵局，边道】

此阵依照北斗七星而设，合梅花之数，加之地势复杂，林中常年不得见光，故极易迷惑方向。寻常人若闯入不是被暗桩所伤，便是迷途难返困死其中。要破阵，非得步步算明。你瞧，这是入口，阵自此始......

【将树枝推出一枚石子标记，浅描出三道波纹，示意北面有水，山南为阳。续而一转，将第二位标明，如是往后复转，将七宫变换娓娓道来。见他引眉若思，似乎十分上心，便竭尽所能讲解得缓慢详细，每至难处便稍留间隙待他思索透彻。如此淅淅沥沥一篇话极耗心神，至末尾几环已力有不逮，摇了摇头】

原本玉衡位所在星阵斗柄与斗勺连接处，我推算当北行五步避煞，西折应有活路，可那时我已经迷失方向，躲过飞石就辨不得旁的了。

【未说后话，腕上忽然一沉，不意正握在淤伤处，却是他在发力，直痛得脸色也变了，方悔失言，忙道】

幸而，幸而我听到你的埙声，我......

【身形虚晃，倚靠在树旁，都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可我这一见他好似被逼供一般。心思挪回阵法上，这最后几步还未推敲明白，却更有一层疑惑萦绕心头，不觉蹙了眉】

你可知此阵是谁布下的么？我总觉有些眼熟。

【言至此，身子微微一瑟，又将唇咬了咬，益发苍白两分，轻轻扯着他宽袖，低声道】

莫寒，我冷得受不住了，咱们先出去罢。

【手上力道渐松，很有些虚脱的倚着树干，我晓得惹他不高兴了。说完那句话更是小心翼翼的觑向他脸色，比这墨黑的天还沉。他连看都不肯看我，定是厌烦了，正咬着唇不知该如何开口，身上已被添了件衣裳】

嗯？

【他还是关心我的，心里正暖，他却是起身就走。苦笑着挣扎着直起身，双腿忽然一轻，人已被他捞了起来。他显然此刻怒气未消，手中像是托着段木头般硬冷冷的，额头便蹭在他前襟，想说的话没说出口，抬手轻轻环抱住他肩头】

【机关城不值得，可你值得。】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