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泉

客串俊俏徒儿方子鹤

雪拥天黛，霜露横川，鹿群踏雪狂奔。兽蹄震响了神州，飞溅起砂砾，挫扬起霜雪，浩浩荡荡地纵横在九州八荒。遥遥雪颠，老头儿稀疏的灰发凌乱在风雪里，嘴唇下扁，眼皮耷拉，外加那望上一眼便叫人尴尬的姿势，手臂上顿时起了一层麻麻的鸡皮，险些转身，再道一声缘分尽矣。与“燕狂人”的噱头相比，他的身影好似更趁那个“燕”字儿。风雪的深寒灌进衣领，攀了几阶石梯，远远站定，遥遥拱手一拜，话未起，心却徒生感慨：一把年纪了，玩儿这么一出，真是萌萌哒。】
师傅，徒儿不懂。

手握成拳，雪花融化进呵出的白气里，眉心蹙着浅浅的一道结。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底滚烫着不甘，桀骜，少年心性。抿了抿唇，拳风冲进凉凉的空气，也仅此而已。周身没有呼啸的气焰，也没有撼动的山河，只是慢悠悠地改了雪落的路径。握得太过用力的拳头微微发抖，骨节泛着浅浅的白色，抬起头时，眼神是复杂的。】
子鹤随了您十年，穷如狗，土成鳖。腰中的木剑轻薄，斩不死山贼，入不了武林。师傅，为何不赐徒儿一件宝器，带勾的带刺儿的，宝剑徒儿要双头开刃儿的。有霸气，能生风，武起来金光璀璨，如梦似幻。

眼底飞扬起神采，胸腔里澎湃的热血迸发出来——野心，一切都是野心，贯穿了五行静脉，撕扯着心脏，令血液沸腾不已。指腹摩挲过起了木翘的剑柄，深深地吸了口气，眸子里缠着一股邪劲，捉过挡雪的披风，看起来似乎比以往都要深沉。】
师傅，我要入江湖。

硬生生地迎了那当头一击，额面上泛红了也浑不在意，定定地看着自家师傅，一道灵光顺着他指尖的力道倾注，天灵盖上仿若猛地劈下一道金光，拳敲在掌心，顿悟般发出一声慨叹。】
师傅的意思，是不是要徒儿戒骄戒躁，养心养性，做一个忘却欲念伤痛之人。超然空明，大我之中悟小我，小我之中孕乾坤？！

他说话的口音一向清奇，尤其是他那一口白牙，每每都晃得人张不开眼，便算作一副真诚的样子，蹙眉时垂着头，看着手指撩拨衣料上的线头。山赖间皆是一派寂然，他一番话重重地敲在心底，轻皱的眉头好似有一番思索，江湖观缥缈成一片虚晃的影儿，有片刻的犹豫，试探般地抬头，幽幽开口。】
师傅……您是不是，怂了？

将他僵硬的姿势捕捉眼底，眼风深沉地将目光投去风中，雪絮飞扬得好似诗意，连同师傅的发丝，就变成了凌乱。耳旁训话毫无征兆地没了着落，余光只扫了他一眼，旋即垂下了眼帘，面色沉痛的捂了脸。师傅的武学造诣向来不比凡人，连稀疏的灰发都暗藏杀机，一串的呸声抑扬顿挫，好似他自己都要惧怕上几分——对师傅做了一番光明的猜测，再不敢抬眼看他，生怕一个不小心，看尽了武林人士丢脸。我看不见，嗯。】

以为此番上了雪山，便如书里写的一样：落日峡谷，三魂开悟，师傅他可以不快不狂，此时却要法相庄严。捧着一柄长剑，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然后说——这把宝刀侯了你多时，徒儿，江湖在召唤。再然后，山涛骑马，霸气生风，从此便是一道传奇，屹立天地，山川大河皆震颤。】
就这么捂着脸，思绪里天马行空，突然间，后悔拜师。】
师傅，没江湖，你教我做什么？

直到他一双手捏来脸上，才将自己从晃神中拉了出来。神色涣散的双瞳藏了柔软的笑意，再度望向他那张老来悠闲的脸上。岁月在他指腹磨出薄茧，脸颊上的力道并不温柔，却足以解开眉心的深结。还算从容地任了他手上的动作，俊朗的五官被拉展开，盯了他半晌，吴侬着淡淡的嗓音】
师傅，男男……授受不亲

茫茫大雪映得肌肤更加苍白，虽是番调笑的话，神色里却不见轻松。他的一席话，听得人似懂非懂，似乎已经习惯了他大大咧咧的恣意，不经意间触及他双眸中的凌厉，心跳徒然漏了一节，一丝讶然极快地掠过眼底，一双明火般的眸子灼热地望向他，似乎看到了他话里的骄狂。】
雪颠的风越来越大，吹散日头，天色有些发沉。一朵铅灰色的气旋垂下道狰狞的龙卷，远远地挂在天边，穿插了霹雳闪电，刹那间劈亮了半道苍穹。冷风的起势愈渐肆虐，吹碎了他的声音，吹散了他的神情，瞳仁里映出他激荡的侠骨，如一道缥缈的幻影，滚烫地烙印在心底。】

为何入江湖，好似自己也忘了。知晓了尊卑与耻辱，光荣与奋进，不想默默无闻地活在天地间，心中便燃起了长明的火。像英雄一样地活着，成为一段传奇，女人都喜欢传奇，绫罗卸去，酥胸紧贴着胸膛，仗剑天涯，活得自在。】
席卷天地的风雪像是心中的一片骇浪，浑浊与清朗糅作一团，凌寒顺着衣领灌入，一瞬间明净了神思。】
我不入江湖，谁入江湖？
波纹不惊的声音起地极其平缓，话落时，一切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千万人江湖，拔剑生死，天下就那么大，春风夏荷，雨露天光，不能为千万人敬仰，也热爱那荣光温暖。劲风卷携着霜雪呼啸，有半晌的沉默。】

劲风吹过时迷了眼睛，待心绪沉定下来，抬起袖子揉了揉，眼中的师傅更加朦胧。指尖触过被捏红的脸颊，平白无故地被捏了一下，委实不是滋味儿。便诚恳地投去双热切的眸子。】
师傅，徒儿还是第一次被揩油。此刻除了钱，再没什么东西能安慰我。

抬头看着在云颠折腾的他，鼻尖上微凉，落雪了。耳朵里住着走火入魔的老侠士，认为他一番话说得是江湖不得志，武学无专精，颓败忧愁，不似涓流。膝下的徒弟促如朝露浮萍，苦练数十载，依然不及师傅能力，连命也拿不走。尤其是望上他恍如圆寂的神情，险些苦闷寂寥地叹一声徒儿无用，可再一推敲，他是恩师，灵魂深处总有他的启迪，伴他度过花荣花凄，总不似他般超然。难不成是后天的自我太污，误了他老人家的教诲？十分迟钝地有了这个发现，欲不惊动眼底的陶醉，展开热切的胸膛，欲晤得他老人家一个满怀的相拥。】

天雪漫山，鹿群于眼角飘远，肃杀的气势酝酿在天与地之间，迷惑着一颗被武侠绘本燎了原的心。才迈出不到半步，披风便被雪风刮向靴底，摔出一幕春回大地。怔了一瞬，强自镇定，尴尬之色溢于言表。】
双手撑在身侧，将背挺得笔直，装作摔得郑重。屏气凝神，一股浑浊的内力自丹田外涌，两掌催在雪上，沉声一喝，一双明眸猛得睁圆，迸发出的神色恍如鹰隼。按理，此时轮到了鲤鱼打挺的戏份，却只打挺起了双臂，活脱脱一出咸鱼翻身。】

眉头轻皱，不动声色地盘起了腿，道派安然，太极八卦，衬着身后呼啸的雪景，两仪四相，天地合一，万物百态随双臂振展时迎入怀中，坐得肃穆。幽幽出气，合十了双手，一声善哉道得像模像样。眼梢瞥见了雪原上一双掌纹清晰的手印。微眯了眼眸，算作一派高深。】
师傅您看，这便是掌力。

想不出一个潇洒的起身，干脆就那么盘腿坐着。衣袂上沾了雪的凉意，端视着师傅，胸口跳动的声音清晰无比。】
师傅，子鹤看您怀中的剑就不错，没银子，剑也行。徒儿听到江湖的号角，人心的呼唤。您忍心糟蹋一世英雄，白瞎一个王吗？

约略一瞟，机缘巧合，正是他目露得意之时，细不可查地扬了眉尾，神思空明地顿悟：还是心中的我佛慈悲。绕树的寒鸦默不作声，与师傅仅隔着半步的距离，见他面孔唏嘘，仰天忍笑，令心中略微生了一丝惆怅。若有所思地回忆起当初，早知道就该学无相神功，化骨绵掌，双掌化龙，双拳似铁，四肢健全就能练，哪里不服打哪里。】

脊背上这一脚，委实踹得猝不及防。挺直的身板一个踉跄，合十在胸前的意境便化作张牙舞爪，直直向雪里栽去。幸好身手矫捷，硬是稳住了重心，倾斜着身子强撑了半刻，晃晃悠悠地又坐了回去。索性将手支在膝上，托着腮，神思里有一丝困惑，目色深沉地穿过苍松雪桠。师傅杀气最重的时刻，往往是碰上隔壁街的师太约会方丈，不懂他此刻为何气急。】
经脉里的凶兽咆哮，想抛命天涯，师傅连通关用的碎银也抠抠嗦嗦，耸了耸肩，总觉得他老人家不该对自己的壮志万般推诿。】
师傅，若有一天，徒儿非要战……

雪越下越大，回过神时，他飘飞的衣袂也悄无声息地消失进山谷。彼时的一双掌印，已经覆上了薄雪。满弧的月淡淡地悬在天边，寥寥几颗星子从疏云里探出寒光。心叹了一声，总觉得师傅话里的“剑”，并不是腰间的这把薄木，可思来想去，似懂非懂，一瞬间的清明抓也抓不住。在等一种觉悟，用来当做挥剑的理由，可显然没有那么容易悟道，输赢的意义又在何处。起身时掸了掸衣角的霜寒，向着师傅跳走的方向深深望去一眼，雾蒙蒙，白茫茫，拂袖走了，还是回师门罢，洗好的衣服该收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