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乐冈

文兴四年 夏

崔瑶
【端阳节后，京城连着下了三日的大雨。】
【雨后的城郊人烟稀少，潮湿泥泞的山路阻碍了大半游人，唯我一人一马，褪去锦衣绯袍，独往坟冈。】
【一对墓碑成双，上刻崔氏考妣，我拎篮上前，拔去周遭横生的野草，再将香烛瓜果一一摆好，再取出提前准备好的净布，把阿娘的碑细细擦拭个干净。】
【等开始擦老头儿的碑时，我看着上头的名字，突然停下动作，就这么定定地看了许久，最后拿布一甩，直接甩在了那名字上。】
  “竟然瞒了我这么多年，老头你这回有点过分了。”
【记忆里，爹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一年到头卧病在床，药石缠绵，哪怕是三伏天也要裹着层厚被，尤其是每天夜里，总能听见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仿佛永远也停不下来。再后来，爹咳出的血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消瘦，没多久便去了。】
【我也曾问过爹的身体为何这般不好，可无论爹娘或是师父，都不肯说，每每问起，不是岔开话题，便是顾左右而言他。】
【直至前日，离开儒门时撞见霍三匆匆来寻，道是被抓的那刺客醒了，指名要与我交谈。那刺客不但说出了幕后主使，更扯出一件陈年往事。】
【原来，爹便是“出云手”，当年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盗，后来被人暗害，在比武时受了极重的内伤，经脉俱断，武功全失。】
  “不就是和人比武输了吗，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至于隐姓埋名，连自己亲女儿也要瞒着吗？大不了我以后替你去打，将面子和场子一起讨回来就是了。”
【喃喃絮语间，已将墓碑擦拭干净，从篮中掏出一叠纸钱，取火点燃，看着它一点点被火舌吞噬，渐渐变黑、变小】
  “老头，要不是没法子，我现在真想把你打一顿，你怎么可以……”
【话一哽，顿时红了眼，想起往昔种种，那些“绝户”、“报应”的诛心之语，一时心如刀绞，这些年经受的所有委屈，几乎要在此刻爆发，却仍在最后关头忍住了。至于后半句话，也是怎么都续不上，说不出口。】
【你怎么可以瞒了我这么久？】

崔瑶
【火焰窜动间，冥钱被一点点燃烬，我拍衣起身，面上勉强扬起笑意，故作洒然。】
  “反正啊，你死都死了，我也没办法拖出来打一顿，所以就算了吧。”
【手掌按在墓碑上轻拍，像极了当年没大没小的拍着爹的肩，张口闭口喊着“老头”，每回阿娘总要在后头训斥，我却与爹对视一笑，两人一块儿做着鬼脸，吐了吐舌头，】
  “至于那害得你卧床十年的人，从他那儿丢的面子和场子，我会替你全部讨回来。”
  “走了，你在下头和阿娘好好的。”
【挥手自去，才一转头，蓦地撞见一张这辈子都不想见到的脸，登时愣住，心中却已开始暗骂。】
【怎么又是他，哪哪儿都能碰见，真是见了鬼了！】
【躬身一礼，语速飞快，巴不得马上插个双翅，逃之夭夭。】
  “见过王爷，下官只是来给双亲祭扫，若无旁事便先告退了。”
【说罢提步便走，经过人身侧时不忘刻意离得远了些，免得擦碰到半分，又给他留什么话柄。】

崔瑶
【步急如逢鬼魅，似身后有猛虎追赶，却才迈步一步，便被人牢牢锁住小臂，一瞬间心火窜起，愈燃愈烈。】
【你大爷的，这还没完了！】
【强忍下抽开手的念头，深吸气的同时面上一副假笑，满心想着东方药那与世无争、脾气极好的模样，就差默念上几句心经了。】
  “不知王爷还有何见教？”
【闻听“委屈”二字，心中不禁道——】
【你想的可真多。】
【但话说出口时，自然得换上另一个说法。】
  “王爷多虑了。”
【谁知他忽放柔了言语，温声如涓涓泉流，似雨润舒泽，这极具蛊惑的声音，循循善诱的话，像极了当年的陆定权。】
【好在一晃多年，我已非当年的那个崔瑶，心中虽因此而松动，却并未上当。】
【不着痕迹的后撤了一步，与他拉开些距离，垂手恭恭敬敬，不失尊卑，难挑差错。】
  “此系下官个人私事，与公无关，便不劳王爷费心了。”

崔瑶
【我倒不知，原来儒门的人还能如此不要脸，动不动就拿事威胁，算什么本事！】
【十指渐次收紧，狠狠一瞪眼，那眼神似在说“你敢不敢换一句话！”】
【尽管胸中有万丈狂澜怒掀，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对眼前这位安定郡王怎样，唯有强行扬起嘴角，却是笑的比哭还难看。】
  “虽然是私——事儿…但既然王爷想听那下官就…说说……说——说！”
【咬牙切齿地挤出最后两字，删繁就简的同他说了个大概，大抵不过是父亲曾为一江湖门派首席弟子，比武当日遭人毒手，后含恨而终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