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浦

郝文才
【时间飞转，眼看离那劳什子的神厨大赛的日子越来越近，再去太和楼找小圆，她却总以要筹备比赛为由推诿不见，便是见面聊上几句也总心不在焉，想我郝文才生得玉树临风英俊倜傥，在这扬州城里怎么也算翩翩浊世佳公子一枚，在她眼里，竟还不如她们家厨房里吊在梁上那两跟条金华火腿来得金贵，这却如何忍得？】

【这日天朗气清，黄历上说宜出行、嫁娶、交易、开市、安葬，反正怎么看就是个黄道吉日，母亲一大早带着妹妹去城东灵隐寺烧香了，父亲么外出讲学，偌大的宅子里再没人能管着自己，典籍翻了没几页心里便开始长草，干脆将书一阖，翻箱倒柜换了身应季心裁的衣裳，配了柄出自名家手笔的湘妃竹骨腰扇，揽镜一照，自觉简直俊到飞起。反光里见身后小丫鬟羞得小脸绯红，更是得意非常，展扇摇风器宇轩昂地出了大门，欲要直奔太和楼而去。】

【走在半道，忽地觉出不妥，心里固然想见小圆，可正有前车之鉴，这会儿便是去了只怕还是要吃闭门羹，这可如何是好？好在人急智生，见道边上推车鬻菜的小贩便是灵光一现，如今软露熏风，正是吃蟹的时节，我若是能弄些上好食材拿去送与圆妹，岂非讨得佳人欢心的妙法？】

【这一想也不耽搁，收起折扇，捋着袖子便往城外跑，待到了蟹浦，早有一群人荷箪衔筐在水岸边摩挲，摸出几枚银钱从个小娃娃手里买了只篓子，将鞋履脱在岸边，拎起绸衫下摆往裤腰后一别，挽起裤腿便下到了泥里。打小听父亲训诫君子远庖厨，几时干过这个？只听人说青壳、白肚、金毛、黄脚便是好蟹，可这青要多青，白又要多白？真真是难煞了人。】

【低着头挑挑拣拣，好容易捡着几枚蟹子，却只比腰间玉佩大不多少，午后的日头渐毒，晒得人心烦意乱，伸手掬了把汗，一道泥印子便顺着手背抹到白净的脸上，浑不自觉。抬眼功夫看见田垄头走来个袅袅婷婷的身影，还挺眼熟，眯了眼细细一看，不是小圆又是哪个！】

圆、圆、圆妹！

【人一高兴，冷不丁便有些口吃，顾不上两腿裹泥，大老远挥了挥手，便朝她跑了过去。】

郝文才

【怪道黄历上那么说，捡个螃蟹都能碰上心上人，不是黄道吉日是什么？一手抓篓子一手挥着朝她跑，什么衣务洁容务整也顾不得了，见她指着自己前方神色慌张，可那双剪水秋眸经这一瞪更显流滟非常，引得心旌一荡，待听清话语时已自赤着足又跨出好几步远，忽地绊在一块石头上，身形刹不住，往前窜了一大段，手里篓子也被扬了个底朝天，好容易抓来的几只小螃蟹天女散花搬落在地上，欢欢喜喜又回家去了。】

【借着那一窜人已到她跟前，幸而不曾摔倒，可脚趾头重重踢上石块，那份疼简直难以描摹，偏生在她面前却要忍着，憋得俊脸通红，几乎咬碎了一口白牙，这才勉强挤出个笑。】

圆、圆妹，你，你怎来了？我我我，我在这里抓螃蟹，送，送，送你！

【献宝似的将篓子举给她看，可空空如也地，只漏过藤条缝隙看见自己仿佛左右不怎么对称的脚趾头。讪讪地收了手，要说话，你了半天才觉不对，奇怪，怎还磕巴起来了？照着自己嘴巴子扬手就是一个啪啪啪，再开口时，倒真是顺溜了不少。】

我原不会挑选这些，圆妹你来了便好，这样，你只管站在岸上指挥，你说哪只螃蟹是好的，我便给你抓来！

郝文才

【小时候不爱读书，被父亲生拉硬拽硬是定在桌前，可心不在焉，一篇《急就》教了半个月愣是连字儿都认不全，最后父亲怒了，抡着戒尺一下一下照着自己屁股狠狠招呼，一壁打，一壁才说了实话‘人丑就要多读书，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待有学富五车谈英吐华一日，想夸谁不是信手拈来？哪像你现在这般，见了人家唐家小娘子就只会说好看好看你真好看，简直丢尽我读书人的脸！’】

【打小性子倔，认准一道那便是风雨无阻不死不休，最是威武不屈，偏那日被父亲一番良苦用心震撼得感激涕零，从此便开始发愤图强，只为在圆妹面前能扬眉吐气，让她也对自己刮目相看乃至意投心许。可十年寒窗满腹经纶到了她面前，便还是想抛诸那些甚么华容婀娜淑质艳光，仍旧想说；你真好看。】

【从前在太和楼里碰上西域来的胡姬卖唱，听闻她们家乡有一句诗是‘你最可爱”,我说时来不及思索,而思索之后,我还是这样说。’当时好一通嗤笑，心想着蛮夷就是蛮夷，这等格律不通句读不葺的大白话也能叫诗？可回过头看看小圆，还真就是这么回事儿。】

【哎呀，扯远了。】

【见她低垂螓首笑得娇娆，还只当是见了自己不胜含羞，喜得心花怒放，姹紫嫣红从胸腔里往外涌，直顺着河沿开到了天边去。曼说下河捡螃蟹，就是上天揽月怕也义不容辞。登时将胸一挺拍得豪气干云。】

有道是助人为乐，这怎能算作使唤？令尊若有微辞，尽管让我同他理论！

【话落想过去拉她，见自己手上都是淤泥便又作罢，身一转绕道她背后，将篓子夹在肋下，凑过去拿肩膀一下一下将人往河边拱。】

走走走，抓螃蟹去。

郝文才

【只不欲她再拒绝自己，情急之下也没多想，直到肩头撞上软绵绵的身子，才想起圣贤书里还有男女授受不亲这么一说，红云腾地从发际线直烧到脖子根，又怕行径唐突惹恼了她，回身再给自己来上一巴掌。那颠勺练出来的手劲儿，一下怕是能劈死条羊。正为暗自为自己人身安全捏着把汗，不防见她直朝自己贴过来。莫非小圆这是终于为自己的一番真心锁打动，便要——哎呀！便要投怀送抱了？？】

【简直喜不自禁，好像雪裹冰封冻土三尺的酷寒一朝春暖，流水潺潺鸟语间关，耳畔听的眼前晃的都是一派欣欣向荣，欢喜得眼泪都在眶子里转啊转，两条胳膊左右一张，万事俱备，只等她跌进自以为很是宽广的怀抱。】

“哎？哎！你怎的还抓着我呀？”

【咔吧咔吧。】

【春天才来，秋风又至，花落了，鸟儿也飞走了，小溪也不潺潺地流了，只听见潇潇的风吹断无数枯枝败叶，乎乎剌剌一路北去，卷走了心里才勾勒出的那副美好画卷。因为一低头，就看见她腰间连出来那条挂在篓子上带子，唉，原来是自作多情了。】

【悻悻挠挠头，伸手解开藤条和她腰带的纠缠，其实能这样同她说笑已是乐事，怎还得陇望蜀，做上那等软玉温香的春秋大梦了？这一想便也不那么低落了，嘴角往两头牵，露出一口瓷白的牙，仍旧笑得霁月光风。】

对了圆妹，前几日有人给我们家里送了几盒番邦香料，甚么吐蕃的百里香大食的罗勒西域的迷迭香，那气味闻着奇特非常，说是烹调进菜品里别提多提味了，回头，我给你送来？

郝文才

【兴冲冲地同她献宝，压根不曾想过自己此刻这副讨好的神态哪有平日里半点风度翩翩，见她便颔首应允了，更是开心不已，篓子被她接走，空出的两手兴奋得摩拳擦掌。】

好好好，什么时候？待今日回了城里必定是晚了，不若约在明天上午？我去太和楼找你，可莫再让我吃闭门羹啦。

【见她心事重重，也不知是在想什么，反正女孩子惯是如此，整日悲春伤秋的，家中妹妹比她也不遑多让，便也不当回事，只约定好了见面时间，便当是了却了一桩萦怀已久的心愿，一时直觉整个人生都完满无比，思来想去，都再没甚么可遗憾的。】

【于是继续跨进河滩里盯着满地螃蟹，口中兀自嘟嘟囔囔念着青壳白肚金毛黄脚，待拎起一两只来便跑到她面前询问两句，品相好的便悉数装进竹篓留来烹食，再将品相差的扔回水里。】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