艼兰花市

承平九年 冬

邢楚

冬令百花凋敝，恰若好女容颜迟暮，风声也似哀。

天地色彩堪是低迷，单凭时节几束梅花疏疏落落，过目不过千篇一律，但这只是市井，烟火气重大抵与风雅从来无缘。相反，再看朱门大户彰显门楣荣耀，无所不用其极，明堂高室必不分四季繁花鲜秀，故而那些受雇的花农们自清秋节起，燃以不可计数的上窑佳碳，悉心造花房暖室，哪怕催醒几盆不起眼的水仙来，也是矜贵可论金。今冬花市，兰花暂歇，梅花依然唱重头戏，依照花品分作上中次三等，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争相把自家花儿卖，这日，有一处却与别家不同，面前摆的是反季的碗心莲，乃至日未三竿，已围上好几圈人，问花人多，大多皆摇首叹气离去，不久又会涌来新一拨人好奇连连。

卖花女子戴着紫竹编成的斗笠，白净的棉布作了遮掩将脸面挡得严实，并身上鹅黄衣衫看不出贵贱来，只银铃般的声儿一直在飞“呵呵，我这花不卖给你”，眼尖心细的人注意到女子十根葱指不怕冷的沾着水，亭亭花般娇嫩，完全不似普通花房女的手。既然买不得花，纷纷都纳闷议起此女子打哪儿来

午时阳光极淡，金线般颤颤流泻，碗莲楚楚绽放半个盏身，秀气碧叶和寂圆通，和风漏过了涟漪，一寸寸长，满瓷钵都是金晃晃的明媚。人连同做生意的小贩陆续散开，热闹仿佛杯茶，水一续再续，就慢慢淡了，而梅花的香哪怕落在清汤寡水里都依旧浓郁，渐渐摊上也无人问津，托著腮闲等，还未死心呢

邢楚

[“你快瞧啊，那公子生得好俊俏”花香阵袭的风间传来一声由衷痴赞，女儿家之间窃窃私语耳鬓“哎，你太孤陋寡闻了，你可知道他是谁啊”，旁那卖宫粉梅的女郎得意卖起关子来，卖胭脂梅的女郎咻咻娇声催促，才听到后续分解“京城双璧...的苏...苏”然而双双噤声时，视线透过垂笠下围观见一双做工精良的履信步走近，雪白的底，暗面迎光，才流露细致无比的暗纹。那天上流云被日光镀了一层起伏的赤金，才谙这世云流无澜却蕴得起重山叠峦之壮阔]

“这花，卖么”

[男声低自透清朗，还未见人面，周遭女子羞怯低声语语断续，暗忖双璧文流，沉沉心窍蓦一亮]

开门做生意，自然是

[黄莺婉转答声干脆，不知是否面前生意比起他方过于寡淡之故，要人观来寥落才会生出此问吧]

[寒冬一脉清水托碗莲，指撩厚布一隙微露，方现削肩一截乌亮秀发，眸抬重隔熹微明光，续轻笑]

公子，我的花很贵，你可真心要买？

[语虽矜傲语，漱声三春暖，刻意要人听起来舒适，而眸睇视来人隽秀轩眉坚定，但愿并非放弃之人]

“你这小娘皮，早上大爷掏出好几锭金给你，你怎说不卖，两锭金都够买牡丹了呢”

[来人身着贵重绸缎，衣摆绣着许多金灿灿大元宝，满口黄牙喷着唾沫星子愤愤然夺步上前来理论]

邢楚

[细细冬风催枝花，淡粉浓赤总相宜，日线浅入浅出极像云霞蒸艳，长街花瓣不经意与人衣袖相擦，蔓蔓景象应风延绵，眸波眄流，眉黛窈开，旋即曲指撂落，那道缝隙便归壁，经纬复一帘云雾相隔]

[倒是天晴好，人也见朗]

[两靥漾起一对小涡，神采故意收敛灵动，气定神闲听讫一袭话，不由内心为之所言一叹，猜不出君是有心无心，边是巧妙的替我解了围，边也将在商言利的那个利字，虚而无形的化解。那人瓮声瓮气只顾叫嚣，若我与这公子暗中本勾结好，这厢一唱一和必滴漏无缺，恐怕京城今日便会多个冤大头]

[甄娘说我天生眼睛毒，看人对事，须臾不过只一眼]

[莲衣半合半开若婴孩拳头那般秀气含蓄，墨绿莲蒂浮如上好徽墨滴入清水化开形廓，捧莲立于人前，覆笠棉布长长垂向膝弯处，潺潺轻动像一带流水，带出几曲玲珑心，一副佳音笑启]

哦？

[编贝笑狡黠，一声尾调长，不过遮障在，外则只闻声]

这花一直留着不卖，确实因为太贵，如果不合适，自然不愿与人询
即便能卖出去，也得相互情愿才好

“贵呐，物以稀为贵嘛，是吧，我知道姑娘你培育这莲花不易，嘁！那梅花烂大街谁稀罕！”

[原凶神恶煞的人转了性一副讨好相，话说得响，力争抢在那公子前，话锋在他后陡然一转令他语塞]

不巧，我喜欢梅花，凌霜傲骨一样也是贵重

[零散街上的人渐又聚来，我言之贵，实在乎本质，屏声，不知那年轻公子可否默契解答众人听]

邢楚

[阳日晒捧莲指端微暖，秾酽珠眸逸出几星俏皮泽彩，向着白蒙蒙遮障轻眨一回长睫，公子声答来却与我所思两样，原来世上即便地点、季节吻合，人物亦相仿，还是不能复刻师父彤管手札里那一折]

[是我的失策，很快平整思绪。若不是一直想临摹师父心愿，按照我本心所想，是愿意将花卖给一个肯为卖花人着想的客人，出水濯清之物应配一位濯清心窍之人甚好，想来师父也乐见]

[但我并非卖花商女，不过来完成一个离尘圜久远的念想。几十年前，师父还是少女时候，在京城此地卖出一株冬时开花的碗心莲，而又一粒莲实在冬日醒来开花，已然多年以后，物是人非。儿时总觉得札记故事有些奇怪，现在似乎通窍，那札记里的书生临末吟咏一首咏莲词欲得师父的碗心莲，还是少女的师父生了佩服便分文未收赠了他，从头至尾，唯独见书生惊才，却不见一颗诚心]

与梅花一样价，十五文钱

[轻身朝他施以女子礼，直截了当缀其声后，一副遮面盈盈生动，周遭忽得鸦雀无声，唇溢清亮]

相互情愿，钱物两讫

“怎么会...”

"小兄弟，你别信这妖妖调调的娘皮，你看她棉纱遮面，指不准生了见不得人的病呢，卖晦气来了！”

[被我说得语塞之人这光景顿然醒悟，又是满嘴污言秽语，居然很快释去前非，唱起离间计来，行军打仗最忌这种两面倒的是非人，有此一语令人群炸开了锅，污水泼来，流言蜚语横行无阻，若我真是卖花为生，恐怕当即可能被掐断生路。依旧静若彤炜，流风栩栩不动不伤，我是不会摘下面前遮障的]

[那么，公子你可还会买我的花？]

邢楚

[世语趋浊沸聒聒，唯脉清言独昭昭]

[声语听来迥别询花时温和，但如此仗义执言的一语委实畅快，人群间那之前私谈这公子来历的卖花姑娘们纷纷出声叫起好来，想来自然为其人品貌，也为他三言两语无不道出对卖花人的体谅与尊重]

[两眸垂视足尖，忍不住有轻笑几欲扑出口，那恼羞成怒的话语粗鲁灌耳，笑在唇角骤凝，乌泱泱灵动的眸子随也一滞，心内暗道一句不好，欲出声再将此“祸”招揽回身上，未想到事态很快峰回路转]

[是富贵家的子弟吧]

[遮障相隔而视线选择了蒙昧，世有许多虚而不可逾，若师父在世在此刻，也会动容将花赠此人]

[但我终究不是少女时候的师父，所以遇见的买家也是不一样的人，钱物两讫之理，就是不拖不欠]

[里袖淡淡青罗绣细微探出鹅黄外袖，白净指尖托付秀寂花盏，风剪水痕一支青花旋，宛拂光流影]

公子待物待人之心难能可贵

[花交予他手，浅浅笑道，未曾迟留一分，取过他掌心中的银锭，收进手心还带温]

不知此花谢后，公子又可收到几枚莲实

[我也并不能知，只续言提示]

[鬓畔垂发掩住一对摇晃白玉珠，自幼营生无忧，身侧也有人照料，故不懂银钱如何兑换，方才听闻梅花多少文便言多少文钱，富贵家自不会计量，此时多言也是赘述，侧身续施了一礼，转便离去]

[回到花懿馆的客居，已是午后，甄娘视我两手空空愣住，细指婉转朝她打了个手势，她点首笑着也朝我打了个明白的手语。甄娘替我解下斗笠，桌案摆着一盅还温着的桃胶薏仁粥，是为润喉所用，伶人每日餐食精而不多，一嗓唱音与轻盈身段并重。膳罢更衣，往师父牌位前供上三柱清香，示我已替她完结昔年心愿。民间伶人不属官署所辖，行走自由。师父平生为南戏一派风骨，承她声名衣钵庇护，安宥学艺，师父为与出入勾栏烟花地的优伶们作别，门规教诲：凡出行不可抛头露面]

[人生如梦，戏如人生，此生为戏，一戏接一戏，今日毕，明日又天涯，次日拜别花懿馆馆主]

[马车向城门东行，蓬白云彩瓦蓝天，遣去一名小童子送物向应天书院，半袋铜钱一张字条，袋为棉织，葱青简单勾了个莲蓬，铜钱数目实打实扣除十五文钱余下，字条落款：京城双璧，苏公子。]

[卖花姑娘们说了，他好似姓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