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龙亭

——建元六年 春——

翠壁万丈，拱山口狭窄，而山口尽头，飞泉挂峰，聚一潭深水波光如烟。两旁皆嶙峋山骨，映一轮清月光辉，突耸诡峙。
而乘龙亭背傍山依岭，正前方山坳悬涧，注流九曲八折，一排石蹬没入水中，蘋藓杂生，愈显人迹罕至，幽深静谧。
山石攒拥，流水不绝。峭壁巉岩之间，丛草攀生，野花芬芳。
正是一年复始之际，嫩芽抽枝，绿水红光。
亭中石桌映月色流光，桌上静躺古琴，玉徽朱弦，端庄秀丽。而白纱罩面遮面庞，玉颈微侧垂睫凝视，目色深邃，眉心微蹙。因山中夜来起风，伴松涛波涌，吹得秀发飞扬，白衫飘荡。袖口悬皓腕，素指唤琴弦，但听“铮铮”两声，琴声自山间幽静中发出，若有似无，低沉回荡。初时淡然深远，断断续续，恍如呢喃低语，若非细耳去闻，便被山风压盖而过。
空山悠悠，琴声缓缓。拨弦奏音，始终不急不躁，然而琴声虽平稳沉闷，却似有无限悲壮情怀化作低沉数语，似有满腔愤慨，无处抒发，压抑于心。心中不免悲怆，一股酸楚悲哀，盈满胸腔。
而左手压弦，右手拨弦送音，一阵急过一阵，一声涌过一声。几经辗转带起，琴声急促中恍如杀伐突起，铮铮声不绝，慷慨激昂、跌宕起伏。曲中怒发冲冠之人，挥刀冲杀，一夫当关，琴声亦随之壮烈、激荡。琴声穿荡，回击山壁，交织起伏却毫无嘈杂之感，半段气势磅礴，咄咄逼人。
戛然一声琴声突止，似满堂惊寂，万籁无声。
山中猿啼鸟叫，应着此刻死寂，似与周遭诸事隔绝开来。
而双眸缓抬，两道目光却沉静恬淡，望向山亭之外。突地一阵夜风转狂，亭外绿木拂枝扰怀，指尖轻捻低低一声，琴声流泻而出，转为平淡，一声声深沉悠远，消弭风中。
“自大理一别，多年不见。金大哥一切可好？...”

闻言神色微怔，袖口荡荡，皓腕一顿。而后缓缓落腕，指尖轻抚琴弦，纵然姿势不动，掌心所触，微微颤鸣，却似与心相应，面纱之下神色陡变。
——原来他恨透每一个人，连我许明河，也没有例外。
颤睫阖目，再睁开之时，目光复归恬淡，并未答言，推琴起身。白衫迎风飞扬，月色清辉洒落，映着面上白纱，身姿渺然，“金大哥，当日你我六人大理结拜，我年纪最小，你们都唤我一声妹子...”
当年大理歃血结拜之景，历历在目，声犹在耳。可转眼之间，那个最敬仰的斛孙儿大哥成了卑鄙之徒，眼前这个刚猛坚毅的金兀术大哥，又成了斑鬓沧桑的落拓客，好好几个生死之交，分崩离析，七零八散。
“那时你说，此生肝胆相照，生死与共...”言至此处喉间微哽，眸光一动，似起水色波光。轻轻一声冷笑，开口质问，“为何今日相见，却如宿仇劲敌？”
抬步绕过那石桌，立在山亭台阶尽头。侧首去看那高石之上的威武男人，纵然心头颤动，说不清的失望、悲哀齐涌而上，终究问出口来，“难道金大哥，不信我？”

当年嫂侄之事，确是有负金大哥所托。可我们三人情同手足，感情笃深，当日斛孙儿大哥一句“放心”，又怎会有怀疑之理？
张口欲辩，却终究退了半步，双手紧捏衣衫，哑口无言。
月光清鉴，山中空悠。一潭静水波光水烟，绿木垂枝，嶙峋石立。
一道清瘦长影落于脚边，衣衫飘荡，格外孤寂。
丹唇翕张，细细咀嚼那一句话，“再无纠葛？”
猛地抬起头，秀发飞扬，白纱飘拂。一双杏目虽未落泪，却是水光柔怯，满含悲意，“金大哥，是我对你不住，可一日为兄，终生不变。”
语中尽是坚定之意，倔强开口，“我不会与你决裂。”
敛睫垂落，轻颤之间平复心中情绪。而右手扶上腰间剑柄，“铿”地一声拔出长剑，同时脚尖一点身形纵出，脚踏静潭水波一点涟漪，身形翩然，却迅疾如风。因凌空而去，白纱翻飞，笼着月色水烟，手中长剑虚绕往前一递，恍如波光潋滟，清光一闪，剑身嗡鸣低颤，剑尖似流星乍现，腕间运力一扫，剑尖一道疾风，直往其喉间划去。

一剑既出，力已竭尽。同时脚尖落地，一点湿滑高石，并曲臂弯外走，再落腕一绕，避其双手的同时，引剑划青波荡漾，猛地往后掠退。脚下掠静潭水面一道细痕，身形纵起，翩然灵动，凌空一旋白衫飘飞，恍若白光如仙，而足踏松木顶端，身形如鹤独立，姿态飘渺，行踪迅疾，不过眨目之间。
左手并二指引剑诀，右手横剑缓抹身前，身姿虽停，剑意未消。
手腕一动急翻长剑，快而灵动，迅而清逸，而剑光飘渺，一声低低清吟，映出一道浮光，落于山壁之间。
脚下绿枝簌簌随风动，身后山壁重岩，一轮皎月。
缓缓开口，“金大哥，自今日起，我便日日寻你比武。你若赢了我，我再也不来扰你，你若赢不了我，那么抱歉了，我便要一直跟着你...”
面纱之下丹唇翘起，一个轻笑颇有些天真之意，目光流转，“你知道清河的...说一不二...”
而后微仰玉颈，一缕青丝拂于面纱之上，衬着目光沉静，淡淡看了一眼苍穹悬月，再转落于金兀术身上，笑道，“咱们，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