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桥

-----------------承平元年 秋-------------------

[昨夜淅沥沥落了一场雨，天似乎便微微见了秋日的寒意，然在这宫中，夏季向来去得迟，此时倚在桥栏上远眺，见对面宫墙下有牡丹仍在绽放，凌风好似虹带，穿过日色映在湖面之上。]

[自己手里也握了一株春水映波，绿茎翠瓣夹杂在指间，更映得一双手莹白如玉，手指抚摸下去，花瓣触感仿若丝绒，在风里簌簌轻颤着，几瓣打着旋儿落入湖里，被水中游鱼一折一荡，浮尘几下便深深沉入湖底，埋藏了这一脉芳香。]

[牡丹再开几日便要枯萎，好比过度的繁华富丽，正衬了盛极反衰之感。]

[日头渐高，与湖光相融便织就成一片潋滟的光影，渐令人觉得刺目。我移开目光，转头望向岸边万条柳丝，色微泛黄，如绿藻般沉沉垂下，柳丝间中忽而走出数人，头先一位身姿窈窕，步履轻盈，以手遮了日色去看，但见一抹雪青身影款款行来，自纱袖上斜织的暗花纹样透过，宛然一朵青花绽放在水晶盘里。]

梁郡君

[眉眼含笑，缓缓放下遮在额间的手，持花的手微微向左一挪，却见她目光凝实，也跟着挪了下，挑眉细瞧过去，眼见着万般情绪皆写明在这张脸上，便不由极轻地笑了几声。]

郡君似是喜欢这花...

[名品相压，自然是争艳斗芳，故者未厌，新者却已盛，宫里向来不缺好颜色，纯稚自有纯稚的意趣，陛下未必不喜。将花枝在手中转了一圈，花瓣紧紧簇在一起，倒看不太出曾落了几瓣，抿唇一笑，径自递到她眼前]

送你

[花是好花，可惜簪不得。]

[早听闻梁氏天真爽俐，今日不过寥寥数语，便可见一斑。以她这般性情，不知在宫中又能走到多远，只不过即便聪明人也往往福祸难料，真要说起来倒没什么不同，更何况椒房殿那位似与她颇为相类，想来也是脾性相投。我将花枝复持在手中，花茎上似仍留着她指尖余温，微微一怔，转眼间便露出温和的笑意]

你拿着也好看，只是自己未发觉

[话虽这么说，到底没再将花递回去，只觉得让来让去也没甚么大意思。应她相邀，二人一同往岸边走去，渐盛的日光从头顶直直泼洒下来，晨时穿得多了，到这时额上已微微见汗，举起帕子轻拭汗迹，起伏间有脉脉的馨香散了出来，面容被帕子微微遮盖，侧头瞄了她一眼，开口问道]

梁郡君平日里都喜欢做些甚么？也不见你来寻我玩

[本是寻常一问，却不想她答的如此“诚恳”，听罢极轻一笑，笑时以袖掩唇，袖上绣着的小朵繁花随着往来轻风纷扬拂动，如云般点在眉目之中]

郡君真是有趣，寻常人做不好的，藏着掩着都不会让旁人知道

[转头望了望湖水，碧潭里已不见鱼影，唯余满池清波一漾一漾的印在瞳仁里。我眨了眨眼，轻描淡写照实答了她，只不过心觉她是好动的性子，便又添了句]

写字，画画儿，郡君大概觉得这些没意思

[说着自袖内掏出一个毽子，全白的羽毛，犹如上好白宣，本是打算跟宫婢寻个空处踢着玩，此时拿出来倒也算相宜。随手一抛，毽子便扬在半空，映着日色看去，白羽似化作一缕袅袅的烟，在空中飘了一会儿又落回手中]

不如踢毽子？

[见她将心神皆凝在我手中毽上，眼若明星，笑意清滟，说话的时候，声音比平时要清亮上三分，想来是十分高兴，于是便也抿唇笑了起来]

以前在家的时候常拿来玩

[以前在家中，当真与丫鬟们一同踢毽子玩，但与必筠一起的次数却屈指可数，起先常去歪缠她来陪我，后来知她喜静，便也渐渐不拿此事去烦扰她，转而品书论画，倒也算得是家学渊源。]

[拿眼瞄了瞄到湖边的距离，斟酌片刻，又往后退了几步，一手将裙子提起稍许，一手轻轻一抛，毽子翻飞在绣鞋之上，连踢数下后脚背一磕，便将毽子传与梁氏]

郡君接好了

[四季之中，冬日向来最为寂寥阴冷，半月前下的那场雪几乎化净了，唯些许偏僻角落才残留下零星痕迹，但冬风反而更为料峭，横空急来，旋转着扑打在窗子上，簌簌之音环而不绝。屋子里烧了炭，暖如春日，宫人端了一小蛊薏米杏酪珍珠羹到自己面前，羹汤黏稠，里头放了几块还未化开的红糖，被我拿调羹一搅，缓缓交融开来。]

[陡然间便想起必筠难产那日端出来的一盆血水，黏稠又鲜红，晃荡着从自己眼前经过，腥气却留了下来。心上泛起一阵恶心，胸口憋闷，矮身伏倒在桌子上，险些将汤蛊打翻，温热的脸颊触上冷冰冰的木案，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自那日在清秋阁争吵后，我便鲜少特地去看望必筠，半是不愿服软，半是生怕从她口中再听到堵心的话，只不过有时也会想起那个孩子，听闻小孩子长得快，每一日皆有新变化，这么久未见她，也不知如今又是个甚么样。]

[各种心思交杂在一起，思虑久了便觉混沌虚无，满腔心事皆沉甸甸的压在身上，压得人透不过气来，静呆了半晌，干脆领了人出去逛园子，园中冬梅开得正盛，挑拣了几枝令人折下，走走停停，一路到了镜桥。身在桥面上，抬起眼，眼神缓缓飘忽在她手中那支梅花，停了片刻又目不转睛望住她的人，眼神微微闪动，唇角已不自觉地上挑，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梁才人

[忆起元年秋天时，我二人也在这镜桥上一同说过话，心无芥蒂地踢着毽子玩，梁氏性情单纯，彼时倒真未曾将她放在眼里过，却不想她还真是运气好，不声不响诞下龙凤双胎。]

[到底还是小瞧了她。]

方才路过梅林，瞧着这红梅开得正好，便随意折了几枝下来

[缓缓走近几步，笑意若有若无地悬在面上，一问一答，仿佛如沐春风，胜似一出最最和美的戏。说话间凝神打量起梁氏，见她人比以往似丰腴了些，肤色白皙，更显得温软可人，轻声慢语道一声妹妹，还真是既亲热又真诚。然而她越是如此，心里那根刺却扎得越深，用针挑起时，大抵连血都是黑的，一时间倒是宁愿她能与向氏一般与我相看两厌。]

[视线转过，沉沉落在冰面上那朵红梅上，许多念头纷乱碾过，胸口那股气如大火一般熊熊燃烧起来，当真希望她也坠下桥算了！掌心被风裹得寒凉，在她温热的手腕上拂过，又牢牢握住，却是微微使力往自己这边一带，离桥边远了些，口中顺便改了称呼]

风急路滑，姐姐当心摔着，惹得两位殿下伤心

[话音甫落，立刻便松了手，似想起什么旁的事，笑容忽而便像春水一般漾开了，神情里隐隐露出几分好奇之意。表面功夫谁又不会做？说到底，这本就是我极擅长的事]

说来姐姐之前在月中，我怕扰了姐姐清净，连小殿下们的面都没见过。姐姐快跟我说说，他们是个甚么样子？

[梅枝落在脚边，心里头陡然生出一种快意来，强忍住没再去踩上一脚，反而转头取了一枝自己的红梅递给她，神色里几分歉意。]

是我不好，不小心毁了姐姐的花，这就赔上一枝

[凉意随着冬风自远而近袭来，站久了只觉身子都僵冷了，便伸出手携着她缓缓往回走。面上不显，心中却有几分惊异，只觉她这话说的有言外之意，却也偏直白了些，许是还不习惯掩藏心思。这样也好，她虽未言明那人身份，但想来只要平日里多加注意，总会发现些端倪]

在这宫里本就得十分谨慎小心，不过...端看两位殿下便知了，说姐姐不是有福之人怕是没人会信，想来不管怎样，总能逢凶化吉

[垂目看着脚下路，将眼底浮起那点点讽刺压抑到深处，想她梁氏也就靠着这份福气可以炫耀炫耀，只是不知这福又能绵延多久。]

[说话间二人已下了桥，渐往宫墙深处走去。侧头觑了一眼她的神情，见她眉宇间尽是温柔之色，不由心头酸涩，梁氏一定不知道，这种无意间流露出的情绪恰恰更能伤人，因为这是极为真实的，掺不得半分虚假与夸大。其实若单是无孕，我也不会如此，郭家的一封封信犹如自山顶滚落的巨石，极沉重的将自己压住，半分喘息不得]

是么，那想来也是与官家很像的

[两道的宫墙仿佛逐渐向中间夹过来，一点一点地挤向自己，轻轻呼出的白气在眼前模糊开来，手指紧扣在掌心，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显出自然又柔和的笑]

只要姐姐不嫌我吵闹，我便要去叨扰叨扰的

[我与梁氏的那点情谊，也不过是桥下一同踢毽子累出的薄薄一层，如同初冬时结在湖面上的浮冰，脆弱又易碎，只消一点点重压便会支离破碎。照如今的情形来看，这冰面上已生出裂纹，只是我还不想它碎的这样快，便又去淋了水，冰冷的水滴圆滑地浸润在缝隙里，正如疏漏时想方设法地圆补，和掩盖扭曲心思时露出的歉然微笑，而绝非什么“客气”。]

[宫道极长，蜿蜿蜒蜒地不知要通向何处去，脚下的影子似乎也被拉的很长，我低头看着青砖地上的暗影，侧过脸冲她笑了一笑。不错，我定是极有福气的，只不过到的比旁人晚了那么一点罢了。]

[时至今日，这是我不得不坚定的念头。]

[走回内苑时仰头望了一下，殿阁屋脊上的瑞兽清晰可见，盯着看着久了，几乎觉得那枚兽头也快活了过来，眼珠子都朝向这边。脚步放慢，正听见梁氏相邀，真真是心生诧异]

现在？

[她竟这么说，那想来当真是真心实意的，而我想我自己，只觉这颗心也像那瑞兽的心一般，越变越硬，犹如磐石。停了脚，转头迎上她温和的眼神，明眸流转间忽就嫣然一笑]

那怎么行，我备下的见面礼可还放在沉香阁里呢

[纤细的手指搭在她的衣袖上，指尖抵着袖口上绣着的云纹，艳红的丹蔻明晃晃的映在了眼瞳里。手指蜷了蜷，看着她一双亲切又真切的眼眸，轻声一笑]

姐姐便先走吧

[缓缓收回手，立在原地目送她离开，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神情颇有些晦暗不明，眼神却是静静的。待梁氏一行人走得看不见影儿了，这才扯了扯嘴角，转身往另一边走去]

回吧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