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山

——承平元年 春


她还记得的。
那一年立春过后，家里的水缸始终不满，阿爹与阿娘整日里唉声叹气。虽然她总会跑到他们的跟前儿，踮起脚尖想去亲一亲阿娘，叫他们开心些。可是阿娘总笑笑与她说没什么，然后将她支开，去陪小妹在院子里玩。


可她记得的。
村里挑柴的大叔走门前过时，看她的眼神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像是吃东西的时候，总有蝇虫扰得人烦。


直到那一日，家里闯进来好多人，阿爹与阿娘将她们关在屋子里。他们在院子里嚷嚷着，嘲杂得不得了。
她只能拉着小妹到里屋去，拿来好多前些日子在路边儿捡来的鹅卵石。

妖孽与精怪。
虽然阿爹与阿娘平日里并不会与她们念叨这些，可她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好的东西。妖魔鬼怪一类，向来是小的时候大人们吓唬孩子的东西，而今年年初，大人们突然对她们的冷漠，也并非不能感觉出来。


只是她不明白，明明好好的一切，怎么忽然就变了。
她不明白的是，怎么好好的，她与小妹就成了外头那些人口中的妖怪与魔鬼。


“小珏乖啊乖啊，说不定是村子里在办什么大事呢，阿爹阿娘说了，这些事情我们小孩子就不要管啦。”

外边儿吵吵闹闹的声音不消停，隐隐约约还有阿娘带着哭腔的叫喊。小妹突然的问话令她也愣了一下，摊开手，两个圆咕隆咚的鹅卵石躺在手心里头。她也不知道拿着鹅卵石能做什么，如果她可以出门用石头把大人们砸跑就好了，这样阿娘也不会整日都不开心....


“我们...我们晚上去赵大叔家偷偷砸他们的窗子吧，谁叫他们今天吵吵嚷嚷的”

小妹兴致来得快，泄去也快，她也忍不住弯了眉眼，小手在小珏的头顶拍了拍。

“你怎么撒敷敷的，咱们可以等阿爹阿娘睡下以后，悄悄地出去呀。”

说来村里头的胡小哥平日里头也喜欢带着他的那群小跟班，在村子里上蹿下跳，别说是砸窗子了，把别家的小鸡仔藏起来这种坏事也没少做。只是砸一砸窗子，就当泄气儿，阿爹阿娘就算发现也不会说什么吧。

“而且我们晚上去，赵大叔也不知道使我们呀”

自她出生时比小珏早上那么一刻钟，阿爹与阿娘便时时念叨着，小钰要好好的保护小珏，不能让妹妹受委屈。而她从始至终也是这么记着的。一只手在小妹头顶胡乱的揉了揉，揉乱了，屋里的门吱呀一声就开了。

阿爹与阿娘一道走了进来，她抬头望着阿娘，阿娘的眼眶红红的，却没有泪痕，想想大概是进屋子前就擦干净了。

“阿娘阿娘，赵大叔他们走了么？”

他们是不希望一双姊妹问太多的，可是她很担心，担心阿娘总是哭，阿爹也不开心。可她这么问着，阿娘突然弯腰下来将她与小珏都抱紧了怀里，抱得很紧很紧，勒得她都快要喘不过气。

——承平九年 冬

近来总多梦。

自会稽山上下来，她去往叶师叔指引的云天客栈，也见到了他口中所说的苏掌柜。虽是个热心肠的姑娘，可那苏掌柜似乎早也看淡了一切，听过了她的来意，便只说是记下了，留她在客栈中歇过一夜，隔天便令她先往燕山府去，若是得了什么消息，再传书与她。

虽然没个明路，却也好过她大海捞针，毫无盼头。
如此便安下心来，策马北上，往燕山府一路驰来。所走过此间的山一重兼水一重，与她幼时记忆中已有些不同，可她又临了那个与小妹失散的山间，也找见了那时让小珏避雨的破庙。

她走进去时，仿佛又瞧见了那时的小女孩，兜了满怀的野果子，欢欢喜喜的跑回来，却找不见原本该等待她的身影。
在此借宿过一夜，明日便该去往须弥山下的小村子，不知阿爹阿娘是否能认得她，亦不知近年来他们是否安好。将她姊妹二人送走后，家中又是否添来新丁，也好过爹娘二人这么些年来只相依为命，或是惦念他们的小女儿。

夜间她梦里有许多，愈近了这里，便愈清晰的想起早些年里，或曾欢笑的岁月，也更加清晰，那时旁人的嫌恶、爹娘的无奈以及她二人的彷徨。
辗转难安眠，她早早便起了，牵了马便又赶路。

如此再过数日，临来故里，还只是清晨间。
山野小道并无人影，可云雾之间依稀也有远些人家的炊烟袅袅，依旧宁静祥和。循了以往记忆，转过了小道尽头，那小小的院落一座，便撞入了她眼中，亦将心中模糊的景象骤然清晰。勒住缰绳的手又紧上三分，引来马儿一声嘶鸣，停了步子。

院儿里冷冷清清的，堆着许多杂物，可记忆中的家，哪儿是这个景象。那时...那时院子里总有阿娘挂晒的干货，栅栏里头也有她与小珏养来的小鸡小鸭....心中一紧，两腿一夹马肚，喝一声便驾马往院中去，翻身下马亦等不及将它栓在某处，便快步兼来小跑，推门入内。

柴门上布着厚厚的尘，推开时便惊起一片，只是来不及抬手挥开，目光便定定落在撞入视线中的人影上，连推门的动作也变得缓慢凝滞。


她想也未想，只急匆匆的绕开了桌椅，三两步窜来了屋中这坐着的人面前，望着他双鬓花白，望着他肩头战栗....


“....阿爹......”


轻轻唤出一声，蹲下身来，一只手抬起想要去搭碰他的肩头，可望着他唇瓣颤抖，望着他紧闭的双眼，却又迟疑犹豫。当年虽是迫不得已，可亲手将自个儿与阿妹送到旁人手中的却也是阿爹，若说不怨也是自欺欺人，可说到底这又是自己的阿爹，从前疼爱她与小珏的阿爹。


她犹豫不定的手最终是落在了他的手背，掌心温热，拢着对方收紧至发颤的手背。她还记得小时候阿爹总是一左一右的抱着自个儿与小珏，那时阿爹的手掌又厚又大，轻轻一托便能将两个女娃抱起来，可如今她垂眸望着，那双手不再宽厚，反倒干瘦了不少。鼻尖儿一酸，生生忍住了落泪的劲。


“阿爹..小钰回来了....您睁眼看看啊..”

曾数夜梦回，斜晖脉脉，道路尽头是双亲期候，而她牵着小珏在羊肠小道向此生依托奔去。或许那时离家不可归只是一场噩梦，小珏不曾走失，她醒来时还在阿娘怀中依偎。她始终有此期想——却在阿爹将她掀开一刹，似铜镜跌落，赫然一丝裂缝，而后无声破碎。


破镜终难圆，人走茶亦凉。她怔怔望向大笑的人，那笑声刺耳，穿透耳膜，震她额角一阵刺痛，也震她心头紧缩，似无形的爪牙将胸腔中余温吞噬殆尽。


“......”


她跌坐在地，也不起身，也不拂去袖间泥尘。一时间失魂落魄，目无焦距。
可她又想啊......她一人在会稽山上，虽有师父照料疼爱，亦有同门照拂。可她每每夜中惊醒，脱口而出的仍旧是阿爹与阿娘。这生她养她的人，将她与小珏抛弃，如今又是这副模样。她一时恍惚又迷惘，不知这些年来，她心中留念所为何物，亦不知晓自个儿奔赴归家又有何意义，还有小珏...还有不知下落的小珏....


“...你也晓得，我是你的女儿？”


搭上一旁桌角，缓慢起身。她话也说得慢慢，像极一个冷了心的人。


“你也知道，你有一双女儿？！”


目光聚焦，紧锁在那笑不停，说来狠绝词句的人。那眉眼依稀如旧年，却是个陌生到极点的人，她与小珏的阿爹，又何曾是这断情绝义的模样！


“当初你们将我与小珏送入狼穴时，可曾想过我们是你的女儿？那可是个龙潭虎穴啊...小珏那么乖，就算我们逃出来了，她还是与我念念叨叨着要回来...你怎对得起小珏？你怎么对得起我们！”


她是动怒了，一双手掰紧了桌角，指节用力至泛白，唇瓣苍白微颤，一双眸更是毫无遮掩的恨意、与滔天的怒火。

萧胤堂 发表于 2018-9-1 14:30
隋父

你待我该如何？我以为，把你和小珏送走，你娘可以活下来……可是，那群人还是没有放过她！

“你只知道你和你妹妹被送进狼穴很可怕，那你娘葬身火海她就不疼吗？！”

此一句，如刺骨寒凉的水泼了她满面。葬身火海四字一时间侵吞了她整个儿脑海，父亲声嘶力竭的怒吼震她耳膜生疼，还有他双眸中再无法掩饰的泪水，自那双浑浊的双瞳溢出，蜿蜒而下。

“什....”

她一句开口，喃喃一声，方才一张小脸儿还是怒意满满、顷刻便是丢了魂儿一般，失神落魄。她晓得村子里的人听了谗言，将她与小妹当做邪祟之物、逼迫双亲抛弃她们。她只当阿爹阿娘是怕了村里人的胁迫，这才将她们送给了那人口贩子，却不知这山中的小村落，竟不开化至如此境地。

她也晓得，自小爹娘疼爱，可阿爹却总是将阿娘摆在心尖尖第一位的。有时她与小珏闯了祸，惹得阿娘皱眉，阿爹便在旁边吹胡子瞪眼，想训斥她们姐妹二人、却又怕阿娘不悦，便硬生生憋下来，这时候她们娘仨便会笑成一团儿，道阿爹活像只吃胖的大老虎...可这岁月欢笑，已成镜花水月，再触碰不到了。

直到阿爹松了手劲，方才下颚生疼也留存依旧，可她也无暇顾及，只站在原地。
阿爹已经老了，阿娘已经不在了，小妹的下落依旧无迹可寻。这种种并非她家人过错，可因果孽缘却依旧是他们来承担。

“阿爹...阿娘不在了，这笔债小钰会从他们那里讨回来。”

再开口时，已是艰涩，嗓音低闷，又轻轻地，似乎在安抚这个男人，又在说服自己。

“小珏与我走失，我还未寻见她、却也不曾听闻噩耗，这次回来须弥山，我便打算着再循着燕山府一路往东打听看看。”
“阿爹，你还有两个女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