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致】知玄崖

文兴元年 春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渔妇溪边浣纱，抡棍清洗一家人的衣物，说说笑笑之时，操着吴侬软语唱起歌谣，这样带着地方风味的奏鸣，傅荔香许久没有听过，她从马车帘子里掀起一角，远山如黛，碧水青天，离太乙观越发近了。

路途再远，总有抵达时。小童引他去见子洛，她抱着一尾琴移移然作礼，面颊若院中桃花，不施粉自红。遥遥几步，正是在一片茶香氤氲中等她。

荔香将琴递予侍女，解开披风，朝子洛回一礼，“兄长，别来无恙。”

那尾音若细听，分明可尝出一股缠绵的情意，她望着子洛，眸中春水起了丝丝涟漪，荔香支手按着左太阳穴，惊生眩晕感，也不知是疲惫或是紧张的弦忽然松弛，她身子便像柳絮一般在风中摇曳……

眼风翕合之际，搭着侍女丫头的臂肘，稳了稳身形，本是有些朦胧的视线，此时清晰的定在叶子洛身上，傅荔香微微一笑，“无碍，车马劳驾，倏尔落脚有些后劲罢了。”

“歇一歇便没事儿了。”

即碎步转半个侧身，在席上落座。莞尔道。“小眉是我在路途中收留的，她举目无亲，孤苦伶仃，吃了很多苦，我见自己也是孤身一人，便答应她跟在身侧。”

小眉上前对叶子洛亦行过礼，方后退两步抱着焦尾在后，她干过农活又身板宽厚，是以看着竟不像寻常的弱柳扶风。

“接到兄长的信，我便有意与过往绝了干系，稍微收拾一番，便来此，只是红尘滚滚，诸多纷扰，日后就倚仗兄长照拂了。”

稍有一瞬的光芒闪过，傅荔香心中乐成了花，她原以为其中难免要废些波折，没料到叶子洛如今已是颇有威信的一派长老，答应起来油然而生的一股自信，仿佛无人可以置喙他所提的任何事。

这样看起来谦谦如玉，又知进退的男子，却在上一秒又是同等的不解风情，傅荔香不明白，他是端持着君子之姿，还是当真清心寡欲。这时看他又觉有几分耐人寻味，荔香勾唇一笑，素手芊芊接过茶来，淡淡的茶香令她免去了丝丝跋涉而生的疲累，却只浅浅抿下小口，吐字天生柔媚，“多谢兄长赠茶。”

褪下披风，重把一尾琴弦抱在怀中，团坐平放在膝上。信手拨弄二三，试了试音，“小妹回赠一曲，以报这一盏佳茗。”

垂眸深深把弦，曲中意盈盈，初时气势磅礴，犹临浩茫广宇，转瞬又至苏林小园，喁喁私语，情意绵绵之际，又变幻万艳同悲，风雨飘零，这时筝似女子的歌喉，时深时浅诉尽一番心事。

“兄长还是说说自己吧，这些年，你可快活？”

一曲终了，她衣衫仍旧齐整无褶，发丝也毫无动乱，一只素簪绾成妇人发髻，一绺长发依肩垂下，如墨如瀑。

好像知道终有这一问，她答起来时轻快自如。

“与心爱之人，同进同退，同心同力，天地江湖，任行其间。可不就是快活。”

她眼神眉宇溢出一股柔情，仿佛这么多年来，并不是作为一个人人口中称之的寡妇，而是与她的将军在滚滚红尘又消磨了几载春秋。鬓若海棠艳，花似去岁红。时至今日，那个身影还活在心间，一如往日意气风发的少年。

“我虽无福消受，倒很期盼兄长能有这番际遇。外人瞧着风光无限，哪里及枕边有红颜知己的体贴。”

她不信叶子洛这些年没有将什么女子放在心上过，可她也不屑亲自去打听。若叶子洛不想她知道，她也必定只当从未听旁人说过。若两人永远这般君子之交，傅荔香以为也是一种善缘。

一番斟酌犹豫，他的沉默也令人有了可生猜测的时间。在此间，虽一字未露，傅荔香却知道，一定有那么个人，曾走进他心上。

含蓄隽永的回答，倒真像极了时光匆匆不给人余地，他说起自己已老，眉眼却分明与少年一无二致。

“你不会老的，叶哥哥。”

极小心的喊出旧时相称，恍若带二人重回到无知岁月。

“叶哥哥曾说要护着荔香，半个字也没有食言。你这等光风霁月之人，是凡俗不配。”

就永远在太乙观吧，傅荔香心想，永永远远，留在这干净无垢的净土，不论外界诸多风起云涌，与他又有何干系。而自己能否将此作为第二故乡，她的心上隐隐升腾起期待。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