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致】兰溪

——  开  ——

终是到了地点。

一脚踏上岸边，回身望去。溪水潺潺，草木金黄。只是时至秋日，站在这里总有几分寒意。再抬首，上方不远处有一座石桥，而眼前是条一看就是人走出来的泥泞小路。

到底是江南风光，这冷起来也不似广南那般。

自燕山府路回转至今，一路上好在顺利。只是眼看着就要到地方了，又斟酌起来。良久后，才出声问道：“萧公子，你是说除却十年前开仓赈灾，这叶执掌便没露面过了？”

若不是在路上遇到这位萧公子，怕是也不知道太乙观早已换了人。

若是文非之徒倒好，只是这位叶……执掌，偏偏是文非道友的徒儿代收入门。若与他论文非之事，只怕也论不出什么。

仰首看着那抹从树荫间落下的阳光，兰溪绕山，观居山中。山水齐在，风水也差不到哪去。只是文非道友这宗门，听这萧公子的意思应是名声不作。

但一路观来，山下人早已习惯了太乙观的存在。就不知这不作的名声，是这执掌故意为之还是如何。

“贫道来的贸然，也不知这叶道友的脾性，萧公子与他相交，可否告知一二？”

闻他之言，倒也能想象少年意气不知愁。只是听他后言，十六年的光阴，足以让一个顽劣的少年磨平了锋芒。
倒不是随口一说，毕竟眼前的人可看不见那时的锋芒并现。而如今……看着这一个个弟子回返山林，又抬了头，隐约的金灿间似乎见到了一点不合时宜的翠绿。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岁月到底是不饶人的，就像是文非，他这羽化，也快二十年了吧？

“那如今呢？”

见得小童跑来，与面前人交谈。也不再开口，一副客居模样。
我自是想因文非之故助上一助，只是听这萧公子的叙述，这叶道友似是习惯了独立撑持。文非啊文非，若他不要我这贸然之客登门，你说我是不是得用点法子才能留下？
四百多年的传承，总不能到最后让一个弟子撑持下去。你我既是故交，那也别怪我用些法子了。
再闻他言，自是轻轻颌首。道场一起，是绝无中断的可能。只是心里这点心思……斟酌再三，还是问他：“闻萧公子之意，这叶道友当年也是行走江湖的人。不知萧公子可知叶道友擅长什么？喜好什么？”

有隐隐的声响从远处传来，想来是道场将终。

不知怎地，心思就有些飘忽了。这么多年，一个人也惯了。却始终依靠的是自己而不是身后的宗门，如今见了太乙观，起初想留下的心思又多了一丝属于自己的自私。

到底还算不算方外人，也说不清了。日子就这样得过且过，活的自在便行。哪怕此刻选择了当初认为是负累的决定，也无后悔的心思。

“倒是个有趣的人，”

他果然不认这个师叔，不过这个答案也是意料中。

想当年与文非初见时，我也才十几岁。此后近二十年不曾见，陡然冒出来个师叔谁乐意啊。不过看他没赶人，也乐颠颠地留下来，反正走南闯北这么久，权当是挂单了。

但四百年的道观……

看看四周，墙殿瓦楞，虽是庄严辉煌，但空气中总还是有些冷意。这冷意非是秋日所至，而是……没有人气。

再想那叶执掌，年纪轻轻留守此地。要不是那个叫清晓的小家伙尚在，只怕他日子也无趣的很。

不，是这个人无趣的很。

朝着后山走去，过竹林唯见满地落黄，下石阶也不到打水时间。冷清寂寥，也佩服他耐得住。

只是才从后山爬回来，就见了个影子在乱晃。眨眨眼，眼见他要进殿了，这才开口

“今日不供香。”

这小子瞎晃了一阵，还以为他会没听到直接进去，正准备去拎人，就见他转道归来。

眨眨眼，好一副天真无辜貌，只是这鬼灵的眼神谁信他是真的无辜。

但今日管事的不在，也只好狐假虎威一把。挑挑眉问他：“求助？”

原来是一个和自个差不多的……听到这话时涌上古怪的情绪，不过看他模样，这话应不算假，但自个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赖在这的，答应的话还是不能代主人说出口。

低头看了看衣服，再开口语调依旧是慢悠悠的，半分不见客居。

“天下道观这么多，你怎就来了这？”

人家空手套白狼，他倒好，眼睛都不眨一下说瞎话。却也就这么笑着看他，好似在等他能说出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说着说着，唇角那抹笑愈发深了。再闻那声命运的安排，终是笑出声。

“道友倒是个有意思的人，不知尊号？在下俗家姓沈，单字峤，也不曾起个像样的道号。”

这便叫上师兄了…虽有些无言以对，但还是觉得这少年讲话颇为受用。若去俗世，光是这张嘴都能讨不少人喜欢。

只可惜啊只可惜，凝视了他一会儿，忽地开口。

“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但说服我没用，因为我同你一样也是客居在此。”

见他神情有些古怪，好似噎住一般，这才慢悠悠继续

“但我知晓此地执掌是谁，可需引见？”

一口一个师兄，可真按辈分来说，这执掌也得叫自个一声师叔，这师兄还真是……看了他一眼，见他依旧是乐颠颠的模样，叹了声，计较个什么？

引人入了后山，看看四周。虽至不久，也确定了这四周的环境，天一居左，则阳居右。也得知点分寸，听他问题，挑挑眉。

“见过，是个有趣的人。但跟他熟不熟……我说不熟你怕不怕？”

脚步停了，回过身笑着看他。

“吃多少？”

看了看他那个碗，眨眨眼，倒是没什么讶异的表情。有句话叫能吃是福，何况平生所见最能吃的人也不止他一个。

但见这十七八岁的少年装可怜，像是无意一般引着他朝后山走，仍是漫不经心的问

“你之前不会是因为吃太多才流浪四处吧？”

听他说起自己的事，也引着人来到附近的一个石桌前坐下。茶是没有，但此处也算是太乙观中的僻静地方，任他多大声前殿也听不到。

支着下颚，听他絮絮叨叨，一下子是对师父的不满，一下子是吃不饱的烦恼。当真是少年心性，也不打断他，直至他好似口干停下，才道

“尊师为何不愿？”

市侩……这个回答也在意料之中，但寻道求真，只要肉身不蜕，人总是活在这个世间。柴米油盐酱醋茶，谁又能挣脱呢。

太乙观若不是有这四百年的底蕴，也无这高大殿堂。门内开支，新衣新鞋，都需操心。但，又能说他不对么？

有人喜欢赚钱，有人喜欢算命，有人喜欢求知，这不都是选择的路？因而对他这番感叹，也只是说：“只要心安，又何必在乎代价。”

你心安么？

忽然跳入脑海的对话，让人微微眯眼，怎么又想起这些事，真是令人厌倦时……又很怀念啊。当初心安不计代价，如今，垂了眼，也只是道

“个人选择罢了。”

这些碎碎念也不是听不到，不过是装作听不到。听他询问，抬了眼看看天，自他上来也快半个时辰了。
早间那人下山时说做场法事，如今过午多时，想来也该回来了，毕竟看他犹豫不决的模样，想也知道他在考虑着什么。
正欲说什么，颇锐利的耳力听到了前殿有隐约的声响，再看他一眼，笑道：“回来了，随我去吧。”
你将怎么处理这件事呢？叶子洛，我很好奇。

——  结 ——

————  开  ——————

承平十年，春

夜来风雨声，到了天明便成了桃花逐流水，风月映兰溪。但终归是冬去春来又一年，只想让人道一句难得清闲啊~

懒散坐亭中，伪饰成木棍的洞庭韬光放在身后。支着颐，远处石桌上账本因风扇动。春日阳光正好，晒得人也慵懒不少。浅浅打个哈欠，好似真要睡过去。

蓦地，身侧有物什一动。原本懒散的人瞬间精神，一把握了棍，手一抬，力道极巧地将那头咬钩的扯上来。半空有水珠画了个弧，却是：一条鱼。

见着这鱼兄胡乱扑腾，垂死挣扎。扯了点杂草结成草扣，正好将鱼嘴穿上。

“我就说这兰溪里肯定有鱼……嗯？”


视线一扫，亭外有个身影站着，像是愣住了，颇无辜地眨眨眼：“青风师侄，你寻我有事？”

见了他神情便知鱼兄一时半会是顾不着了，又不忍心它继续渴水，只好说了声稍等一下，将那草环解开扔回水里，才下巴动动示意他先坐下。

自入了观中，与他相聚的日子倒是少了。因而见他主动寻来，想来是不是他有事就是……视线微转，也只有那人了。

面上却不改色，甚至饶有兴致打量着他的窘迫。眼见人越来越不自在，终是忍不住笑出声。

“磊落男子汉，窘迫什么？别改了个字眼你就不自在了。”

到底是个孩子，再怎么遮掩也遮掩不了全部。屈着手指支着下颚，见他稍放松些了才继续笑着开口

“我原本还担心你觉得观里生分过的不自在，如今见你东跑西跑的样子，想来对这里也有份情了。”

视线微转，年末那档子事也不是也没听到。只是叶子洛爱玩什么守株待兔，才冷眼旁观至今。但对青风来说，想来受惊不小，思及此，声音也放柔了些。

“想来你今日不是寻我叙旧的，有什么需要帮忙？”

“习武？”

一听这两字，面上笑容便淡了些，就这么看着面前少年。

能让这叶掌戒找来的事情可都不是什么好办的事，上次从流民里拎人出来，这一次又要帮忙……看骨？

是的，就是这么的笃定他找这少年前来肯定没什么简单的事。但看骨以他本事怎会看不出……只是一眼，便确定了这少年武骨不算极好，却胜在天资聪颖。若他肯定下心，习武有一番成就也不是问题。

既看得出来，又赶人过来……心下蓦地一惊，这不会是我授他武艺吧，可我会的那些对这少年来说也不定是好事，他难道不知？

一个杀人为生的人，用了十多年才掩住了跟脚，授他武艺，也只有杀人技。如果非是收徒，非是看骨，那便是……

视线一转，看向石亭外兰溪潺潺而去。风过叶落，不知春秋。

“都叫师叔了，你若想学指点你自也无妨，只是……”顿了顿，像是打趣般随意问道：“你之前不是喜爱堪舆之术比武学更甚？忽然动了心习武，是因为什么？”

闻得仙逝二字，怔了怔，却是没想到触及到他的伤心事了。哪怕他不提，这心里也不是个滋味，默然了片刻，才挤出一个抱歉。

这声倒不是敷衍，生死虽经历多了，却不代表人人都可以顶替早已不在的人。生命正是因此，才为之灿烂，而又永不重来。

我当守护这份心思，但并非正统道门出身，所以……

“我……教不了你。”

抬手制止了欲言的人，转了头，虽是浅浅笑着，既说了此话，也不介意将话挑白。

“若你恨火埋心，惟愿报仇，看在你我有交情的份上，我可以替你了断了仇家。”

杀人比起杀心更容易，他想习武，是因师尊之死有所悟，我这点伎俩怕是教不得他。毕竟赤子之心，纯然可贵。被血腥杀戮所埋，便是可惜了。

“若你不愿，教你怎么杀人也是容易的。只是你的心思并未因此迷失，所以最适合你的人，不是我。”

这人也真是，不乐意探人心思便将包袱丢来。如今看出来了，想来他也应有所准备了。这便坐直了身子，语调又变得懒散。

“不过你也别着急，谁把你赶来的，谁就得负责。说他没个准备，我可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