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致】兰溪

对话几个来回，暂将这名暂不知姓名的弟子性子摸出个三四分：姿态有礼，性子温润，只是观其身形听其来时步伐，倒是个无武功的人，却也算得上一名俊杰。如今又为荀师弟前来，尊师重道且不提，至少这态度，是直接赞誉的。

仔细一想，诸位门人除了来此诵经的、病故的，个个皆有门徒在膝下可承其技艺。倒是我，自几年前升座到现在都没有收个弟子，嗯……却也不是不收，只是偶然回顾过往，总觉得这是荒唐了大半辈子，收徒？收了徒弟，又能教他什么？教他与我一样荒唐过日子么？

可是承下了这份责任，将来注定要为太乙观寻一个杰出的人物，将之托付……

思来想去，面上依旧微微一笑。转身背手，望着山的尽头，潺潺流下的清溪。也无心去揭破他们师徒间发生的事情，只道：“是我耽搁你了，既有忙碌之事，就先去忙碌吧。”

看他来往忙碌，像是寻不到中意的药材，思来想去，还是转身离开兰溪。步上石阶，至后山。

望着后山竹林影重，想了想，还是不去落霞馆看看了。谁又知道这是不是荀师弟与弟子的偶一玩笑？

再看向不为洞方向，斟酌了一下，转身走过石桥，朝着会稽山深处走去。

——————  开  ————————

文兴四年，夏

初夏已至，山下城中已带暑气。而山间清幽寂静，一如往常。浅溪潺潺而过，时有微风徐来。令人心旷神怡，许是因山间寂静，有不少来客自兰溪，或自百丈飞瀑而上。嬉笑游玩，一避燥热。对于此点，太乙门下并无独居会稽之意。天生会稽山，而我不过暂居此地，至百年、千年、甚至万年后，谁又能得个万古长青？因而门中时有门人在外，或是派送避暑凉茶，或是迎接顺道而来的香客，一切井然有序。

门中尚是如此，可于我而言，风波刚刚止息。蔺师弟之事，非一时半会可定。不闻玄气师弟字字句句皆入人心，如今他二人暂持掌戒之位，却一者有事未报门中，另一者倒是可持掌戒位安排门内门外。但天长日久，事不解决，总归麻烦。

听云尘之话，此为自幼便得之古怪病症。伤人非己愿，但也伤人。摇头叹息一阵，只能托杏林居弟子苦心寻找了。兴许是因琐事繁杂，忽有弟子来报，道昆嵛旧客至兰溪了。

昆嵛？微怔一瞬，这些年来，昆嵛旧客虽少却是个个都认得的，也个个身份不凡。莫不是冷兄又来了？因何不至正门而入，反入后山兰溪？心下颇觉古怪，难道是觉得兰溪风光不错么？

不管何人，皆需亲迎。起身出门，自后山小径穿越竹林，至石桥前，已可远见有一身影立身亭中。拾石阶而下，越临近，越觉身姿眼熟。

好似……是位贵客啊。

越临得近，那身姿越与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合在一起。脚步骤停石亭内，回首望，已是熟悉容颜映入眼帘中。

他变了不少，这是看向他的第一眼时所浮现的念头。非是青年两鬓白如霜，而是整个人的气度已不似从前。与记忆中相对比较，若说过往如湖水时有波澜涟漪，今见却如江海，包容天下万物。道经有云：“上善若水，可任方圆，可容万物。”，眼下所见，不外如是。


再忆方才拾阶而至，心中所思所想，不由感叹，那一瞬灵光骤现：贵客，果真是贵客。而这位贵客，也的确是许久未见。

便微微一笑，抱拳行了一个礼：“还未恭贺萧掌门出关，想来又有精进了。”

于我辈而言，武艺修习自保护自身再至保护他人，再至那必担在肩上的责任。每一个原因，都有可能促使我等精进。但见他从容不迫，我思他或非这些，也或只是因他个人，但无论怎样，今见安好，自可联想从前，想来功已大成，着实令人欣喜。

再闻一声唤名，也不拘礼，唇畔笑意深深。

“的确是许久未见了。”

许久是多久，非是一年两年，非是三年四年，而是数十年。人生漫长，于我们这个年岁，亦可说过了大半。而这段时间里，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有可能改变本身。纵然他有所变，我亦不奇怪。可他变了么，那丝疑惑，在见面时便已荡然无存：他未变，我十分笃定，他仍是昔年那人。

升座之时，也确动过心思邀他前来。毕竟于我而言，于整个太乙而言，这皆是一件大事。只是恍若冥冥之中皆有注定，派人前往昆嵛时，得他闭关消息。虽有遗憾，却终还是愿其安好。想着若有机缘，定会再见。

而今数十载过，少年已渐老，故人心未变。得他一声相询，多年相交相知，也算不枉。又何须表面上的礼仪？毕竟要知，那颗天心石仍在我的居所内，与诸多记忆相伴相随，怎敢忘却。

“能见你来，我便十分欢喜了。你我之间，又何须说什么礼物？”

话音甫落，忽听得他一声唤，敏锐察觉周遭气息已然不同。眉峰微敛，观其动作，一招一行，虽是行云流水，无不潇洒快意。猛然惊觉，这一行招，乃是一道机缘。

犹记得年轻时，我一剑一酒行天下，以生死搏斗间换取来的经验得剑上锋芒锐利，后升掌戒，再浮躁的性子在这日日夜夜的消磨中也变得沉静下来。自修外道而至修心，光阴岁月，让我并无获得从前的经历，却也将内息流转，更见稳如泰山。

而他此招，却将我内外皆调动起来。翻袖一抬剑指，锋锐隐而不发，是时间磨砺，是心态之平。随他动作，似如江潮，起伏不定。须知，有时不动，反而更加妥帖。

风走草叶动，剑气收而未溢，似抚平心绪，方得暂平。一时寂静，收手垂袖而立，良久沉默，脑海中有电光火石一跳跃，片刻后，方得轻声一笑。

“萧兄可是帮了我大忙了。”

“萧兄之心意，我自当收下。”

他自心胸广阔，赠我一番机缘。却不想此等事若入旁人眼中，又该多生欣羡。而我因太乙之故，已多时未曾精进修行，今朝得此礼，心下自当感激。此非因他是昆嵛掌门，我是太乙观主。而是从头至尾一场神往之交，友人相随。

随他言亦复一笑，转身抬臂一指亭中。

“还请先坐，至于酒水，虽无你昆嵛桃花酿那般滋味，却也是扬州山水别有风情。”

自决定开山迎客后，我已不受心事所束，故步自封，封者无非是我自己，而整个太乙，却在我自封中仍绽放着夺目光辉。我既有心，又何必因外界所扰而害我步调偏离。因而酒水也稍沾一些，当然，并非像少年时痛饮伤身。也是为了来客，我托云天客栈自山下收购几坛好酒，名为春玉露。将之藏于院中，非是客人来到，绝不启封。因而今朝客来，我亦可试那好酒了。

“你且稍等，就随意看看这会稽风光，我马上便回。”

一场雪覆盖了会稽山许久后，终于见到朗日晴空，不过因为山中清冷，这点阳光还是无法彻底消融山间冰雪。

我望着那顺着兰溪流下来的薄冰，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过去的事情：因是建元某一年的冬月，我方负剑回归太乙，在兰溪浣剑时，被师兄发现。那时候尚未发觉，如今想来，师兄看见那一溪血水时，是皱过眉的。

二十岁的时候，我不理解他为什么皱眉。三十岁的时候，我好像理解了他为什么皱眉，直至已过不惑之年，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皱眉。

——终归是怕我造了太多杀业，殃及己身。

毕竟在他眼中，为黎民百姓们造杀虽有理由，却也是造杀。

等我明白这个问题时，却已过去了二十年。二十年啊……是一个人的大半生，也足以改变一个人。例如曾经的饮酒，例如曾经的岐黄之道，我都选择放下。只有曾经一直执拿着的剑，我舍不得放下。

或许这便是执念吧，我望着那块薄冰，它离我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视野尽头时——

剑声停下了。

我没有回头，只是道：“第三十七路，应是斩下，非是挑起。”

听见那一句“还是师父厉害”，原本有些惆怅的心绪，也不免轻松了些许。

“不是师父厉害，只是某些事情已经熟悉到刻骨时，不需多加回忆，也可以分辨出来。”

我回过头，看向身后的少女。她手持长剑，眉宇间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坚毅。或许是因为天生体质缘故，才让她坚强面对世事百态。

其实往前再推数年时，我没想过自己会收徒。一是因为我虽学了不少东西，但都是博而不精。不似无余他们，能专精一道。二么，我的脾性也不适合教徒弟。

可最终，我还是收了个徒弟。倒不是想将太乙观主一任传给她，毕竟她年纪尚小，也不是想训练她在未来成为名扬江湖的大侠，只是因为……

希望她能过的顺心一点，不要像我曾经遇见的遗憾。

我转过头，看向兰溪上方：“今日就先练到这里，先去亭子里坐会儿吧。”

亭子里早生一炉炭火，炉火上架着一个铜壶。进来时，恰巧看见水壶上冒着热气，想来是水已烧开了。

挽了袖子将水壶放在一旁，又顺势坐在亭中石凳上。因有炭火的缘故，这亭子里也不算疼，更别提有武功的人，耐得住这点寒意。

突然听见她说折了梅换屋里那几枝，虽然我还是不怎么习惯屋内放置些花花草草，不过她既然喜欢，便随她去好了。至于这其中的文雅我能领悟几分……且随缘好了。

热水滚了杯盏，又沏了壶茶。再探臂一捞，也不知从哪儿捞出来个黄花梨双层食盒来，放在桌上。

这时候，恰见她携梅转身，只温言道：“坐下来吧。”

“今日不下山了。”

这才回答了她先前的话，自她手中接过茶盏，触之尚是温热，低头轻抿一口。

太乙观虽有基业在扬州城内，而每年开山承接法事也会收获不少金银。但门内弟子众多，吃穿用度皆是花钱，所以在某些事上，我也没那么奢侈。例如这茶，也不算什么珍品，却是会稽山附近一户茶农为谢太乙道医而带来的。

或在旁人眼中，这比不得那一斤几十两的珍贵茶品。但在我眼里，却比金银更重。

“扬州城里的事情已经处理妥当，想来开春之前，都不用下山了。”

念及扬州城中事，不知怎地，原本稍稍轻快的心情，又是一片阴云密布。只是脸上神情收敛的极好，不叫旁人看出。

“给你准备了些点心，当做是你练功的奖励，先用吧。”

我对着她微微一笑，并如此说。

——结——

从前的我，率性且随意，极少遮掩过自己的想法与心情。所以那时候的我，可能想象不到有朝一日，“喜怒不形于色”这句话，会出现在我身上。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成长了不少，只知道我必须要这么做下去。

可在冬月面前，这份坚持稍稍有了动摇。或许是因为……她的率真，让我想起了过去的自己。也让我想起了一句话：不要以为孩童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其实能敏锐察觉到许多事。

可她没有提及，我也不再提起，只将那些悲欢离合尽数咽下。

她的率真问题入了耳，我只是微微地笑了下，没有指责她急于求进。

“就这么着急学新招吗？”

她说起玉斧练剑，特别是用好玩来形容时，倒是让我想起一件事：冬月当初习武，虽主要是为了健身强体，不受疾病所苦。但她于武学之道上，却是天性聪慧，领悟力极强，甚至可以比玉斧。

要知玉斧资质，于一众弟子中，起先并不算起眼。可他沉心修炼，稳打稳扎，武艺进展速度极快。可说一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我想，玉斧是找到了自己的道了。可是冬月……

我看着那双澄澈的眼瞳，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冬月，你喜欢练剑吗？”

我还记得冬月被师妹带回来时候的情形，那时候她体质极差，几乎日日夜夜都要用药养着。若非太乙观尚算有些底子，再加上师妹妙手回春，从阎王手里抢人，只怕她这条性命多年以前就保不住了。

后来她在太乙渐渐长大了，因师妹的缘故，也算半只脚踏入了道门。我只听师妹的意思，觉得如何能保住她的命，便如何做。用药也好，习武也好，全都亲自安排。她也从未抗拒过我的意思，更未说过一个不字。

可是……时至今日，我才恍然发觉，我并未问过她，到底喜欢不喜欢。

我看着她，她说话时停顿了一下，显然是在思索，随后给我的答案总让人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可我要的不是这份理所当然。

我看着她，认真地说：“师父想问的，是你真正的想法。”

“真正的想法就是……”

本欲向她解释什么才是真正的想法，但不知为何，话到了嘴边，忽又停住。

真正的想法，如果按照我的解释让冬月去想，那不也是以我的想法强加于她的身上，那还算是她真正的想法么？

虽不是第一次带后辈，却是第一次照顾年岁如此小的孩子。我想为她好，而不是强迫她接受我的“好意”。

想到这里，我又看着她，哑然失笑：“这个问题，可是问倒了师父。这样吧，你给师父一点时间，让师父好好想想，该怎么告诉什么才是‘真正的想法’。”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