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致】兰溪

在太乙观小住数日，前些日子叫进城去的人给元姐姐带了个口信，免得他和小施担心。在道观住着，不敢随地儿撒野，毕竟这儿的道士道姑武功皆不俗，随便一个都能打得我满地找牙，所以不敢招惹，只是听青风说前日有个同门救起个少年，也带进太乙观来白吃白住。

那人是有恩于太乙，我却是真真的在这儿混吃等死，再厚的脸皮也架不住，再者我散漫惯了，着实不喜欢这种抬头四目皆是墙的住处。于是起身寻青风去，欲告离。

听他问是不是饿了，本想说不饿，但是肚子比嘴巴诚实，咕噜咕噜叫起来，撇了撇嘴，坦言。

“确实是饿了，但是……”

不得不说让我在太乙观住下这么久的动力，便是青风煮的饭，不同于浔阳楼和翠屏坊那些令人惊艳的味道，这些家常的小菜也十足的有吃头。

“我在这儿住久了，你们掌门不会有微词么，听说西苑那边也来了人，还伤着，一相比较，我觉得自个儿跟个闲杂人等似的。”

听他这般说起，想着打自个儿到太乙观来，还真从未见过传说中的掌门，便是青风口中的同门师兄姐弟也不曾有过接触，这观到底是个什么光景，还真是迷一般。

“道理是这个道理。”

不过我还得赚钱，不下山揽生意，哪来老婆本儿……不，嫁妆。铁了心要离开，便也当这是最后一顿饭，索性同青风道。

“我晓得你也是会相命的，姐弟一场，待吃完饭了，且赠你一卦如何。始皇帝钱，平日里给人算命我可是舍不得用它们的。”

但凡是用心卜的卦，皆是劳心费力的，甚而补上自个儿的寿数，但凡知天命者，逃不掉孤、寡、夭三字其一，所以我才宁愿以坑蒙拐骗的作态行于世间，人生而畏死，我难免俗。

初九、九二、九三、六四、九五、上九。

卦象方显，心里头顿时有些不好的预感，这不是平日里闹着玩儿，准或不准都付作笑谈说，即便是凶相也不晓得几分真假，但今日这一遭却不容自个儿忽视。

小畜卦，象曰，密云不雨，自我西郊。

“不管准或否，你近来可心着些总是没错处的。”

密云不雨，自我西郊。

心里一直琢磨着这句卦辞，心有所指，倒不敢确信，西苑方住进的那人，难不成便是青风的煞星？不愿怀着这样的心思揣摩旁人，再者那是青风同门的救命恩人，怎能叫他们行恩将仇报之举。

晃了晃脑袋，不去多想，我能卜吉凶，却没那个本事真替人解灾。

“不用你送，再迷第二次路，我就不叫柳阮阮。”

遂同青风告白，下山回城。

——结——

客串：晏明月

我望向太乙的最后一眼，隔着会稽山巅茫茫晨霭，彼时春山始浮新绿，翠微凭岚，离开近月余，归时已是幽林簇簇，渐添暑热。

课业落下许多，师父虽不加敦促，眉梢眼底却掩不去小别之后的疏淡。春秋更迭，十载师徒情分，回溯往岁种种，晓她秉性凉薄，偏偏生了颗悬壶济世的医者仁心，素日待我严厉，无非医道行针问药，毫厘之差或生毒患，半点松懈不得。而今一离就是数十日，不思勤补，所学诸多荒废，提笔抄经，一页蝇头小字仍是周正，却不如昔年沉敛稳重，堪堪揉作一团扔进篓子，不成，叫师父瞧去定又是一顿无声的数落，每每她那眼神一蔓，总叫我心尖儿一凉。

掌戒师叔座前童子来传时，脚边儿已堆了一地的废纸，半日光景，竟连一个称心的字都描摹不出，真真儿糟心，索性拎了篓子，一路往兰溪行去。

“明前摘的茶，走时晒的，如今回来正是时候，又可巧今日晨课起得早了些，盛这一瓮新露，给师叔煮茶是再好不过了。”

客串：晏明月

叠石为台，瞰溪临桥，亭台扶栏外，一涓清流缓送蝉音，遥映远山层峦。

釜中山露如鱼目微翻，后渐声似滚雪沸珠，遂添新茶，沉碧纷洒，又以木杓环击汤心，水波微澜顷若奔涛汹涌，一瓢止沸，分置盏中，茶汤沫饽均匀，如回潭曲渚，青萍之始生，一道茶予他，只闻着便觉甘冽，沁人心脾。

“喏，师叔尝尝，明月的手艺可有退步？”

客串：晏明月

“师父如今不大爱喝茶了，明月还当是自己手艺生疏，颇有几分惶恐。”

执杓柄添水，再煮一遭，釜中浮绿恰似孤帆，浪涌掀卷，晦沉茶瓮，二道既成，又添至盏中，浅啜时垂敛眼眸，鸦睫扑闪，碧色茶汤里头映着自个儿一张脸，春山微颦，心事沉重的模样。煮茶最忌浮躁，抄经亦如是，而今半字未成，便自觉茶也不若师叔夸的那般好。

怎又叫人瞧到这般没出息的模样。

“师叔。”

恹恹置盏，轻唤那人一声，剪水双眸忽起了雾气氤氲，琼宇寒鸦别枝，倏而又生生抑下，只一瞬的功夫，不欲叫人察觉。

“明月日后还是少出山为好，本就不若旁的师兄弟天资聪颖，还需勤以补拙。”

其实是怕贪慕山外尘方，恼了师父，落得失了唯一的归处。

客串：晏明月

沸水滚若白浪，透过炉盏，思绪飘飞至十年前的朔雪寒夜，我记得，那是个荒年。

七岁，已然是通晓事理的年纪，家境窘迫，父母鬓边攀上花白，悉数看在眼里，一天吃得比一天少，不愿成为家里的累赘包袱，可终究，他们还是将我丢了。从村里到扬州城门口，赤脚踏雪十几里地，最终塞了个干馍馍到我手里，说去去就回，我分明看到他们眼中的闪烁，晓得他们不会回来了，即便是这样，仍旧没有挽留，没有哭闹，蹲坐在城门边儿，安静得活像个木雕的娃娃。

师叔捡到我时候，大抵就是这般模样，冻得将死，手里紧巴巴攒着那个干馍馍，却一口没吃。那天，我被带回太乙，成了如今的晏明月。

“此去昆嵛收获颇丰，其山其景，其人其事，皆俱立山大派的风范，与太乙各有优劣。”

修心修性，他们参悟得道的人信手拈来，真我如何，不过求个安身之所。

“若有一日，师父嫌我愚笨，不欲再教我，师叔……会将我逐出去么，我不若青风机敏，八面玲珑，离了太乙，明月再无枝可依了。”

客串：晏明月

叫他一句话定了心神，拂却炭火，滚滚茶汤倏然归于平静，一如当下心境，在则阳馆时也是如此，师叔总能恰到好处纾解个中繁杂心绪，师父授业，师叔传道解惑，老天当是待我不薄。

杯盏温凉，听人提起话茬，估摸又是经年秘辛，未尝听人提过的往事，许是不堪，如今引得师叔掀伤疤来宽慰，尤是愧疚，嗫嗫嚅嚅却不知如何叫人莫再说道往事。

“如何上山的？”

经不住内心好奇，最终松了口，问上一句。

客串：晏明月

往事絮絮道来，经年已过，听来仍旧触目惊心，多了几分设身处地，难怪师叔会将我捡回太乙，如掌门师伯当年待他般待我。

“其实我从没恨过他们。”

我只是怕这茫茫大千尘世，又只余我一人孤寂。

脸上泛起一抹笑容，似梨花枝头一点芳菲，淡然娴雅，无怨无恨，无喜无悲。山雀来栖，以指尖为枝，抚它锦缎似的毛羽。

“当年是我不够好，成了累赘，所以现在，我不会再让自己成为太乙的累赘，因为我和师叔一样，深爱着这片土地。”

许多事情，如掌戒这般心无挂碍甚好，可我道行尚浅，却觉着昔日种种，亦可成为来日的动力，不欲重蹈覆辙，遂要让自己变得足够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