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原创

费雪

[空调口灌出阵阵冷气，太劲，袖口蕾丝被吹成凉凉两瓣，贴住裸露的肌肤，凉意似电流，从指尖一路麻至大脑皮髓，费雪不由伸手拢了拢臂肘，侧过头偷偷看一眼旁边，费志雄翘腿坐在窗边，正旁若无人享受一根香烟，尼古丁的气味揉杂车内香水，深深浅浅纠缠而来，穿透进肺叶，侵蚀有限新鲜空气。而她Daddy似乎毫不介意她共享二手烟，翘腿专注于窗外闪逝光影，一帧接一帧，表情淡漠如看过眼旧爱，姿态如从精英杂志上拓印，十足太平绅士。]

[晚间七点，融洽温馨的父女时光。]

[溺水者濒临窒息，终于忍无可忍旋开车窗，南国喷薄的热浪霎时涌到脸上，隐约闻见维港咸腥海风，窄小街道上车如流水，前灯橙黄，尾灯鲜红，大大小小霓虹灯牌色彩艳俗，高低错落缀在两边夜色里，招摇璀璨风光，灯下有老伯身穿白汗衫，用缺牙慢条斯理吞一颗鱼蛋，也有站街女短裙高跟，与生客争价争到面红耳赤，镜头由右晃到左，远景拉特写，繁华与贫旧，色欲与空洞，一塌糊涂。]

“把窗关上。”

[费志雄低沉的嗓音从耳边传来，费雪吓得一缩，手忙脚乱将车窗关上，大气不敢出一口。这时轿车暂且泊在路口，等候密集人流穿越斑马线，费志雄抽出神，开始一连嘱咐好多事宜，见到人要叫，嘴要甜，记者影相时记得笑，餐桌上跟着人家做，不要看到什么拿什么好像个灿妹，语气不怒自威，处处显出坐馆大佬威严，她低头乖乖听训，蜷在位上，像只被驯服的奶猫，街灯晕黄的光照出微微泛红面颊，略微急促呼吸，谁都可察觉到她此刻紧张煎熬。]

[两分钟后，陷在车人泥淖中的黑色宾利松动，如一头沉默巨鳄，缓缓冲散迁徙鱼群，往富丽堂皇王国驶去。]

[下车时那一刻，周遭仿佛孤魂野鬼倾巢而出，各个手执古怪机器，用刺眼亮光祸乱人间，场面恐怖过午夜鬼片，费雪一张脸被吓成煞白，躲在费志雄身后与赤裸视线作顽强抵抗，可惜最终还是被拎出来亮相，闪光灯割裂平静夜色，声浪似波涛海啸，急不可耐凑近吞噬她，人人都想知，这位永安大佬从小渔岛五十尺笼屋里打捞回的千金，身上还有没有鱼虾腥浊的臭味。]

[她像一尾烈日下被曝晒的鱼，搁浅在人群围成的方寸滩涂上，只能垂下眼睑，攥紧纱质裙摆，任这群陌生人用镜头扒开她衣衫，野蛮凌虐。]

“大小姐，幸会。”

[像是雨夜中颠簸的船只忽然抓到锚绳，她看见视线中伸进一只手，骨节修长，彬彬有礼，静滞中让她从兵荒马乱里脱身，想起费志雄先前谆谆教诲。她不由微微绷直背，瑟缩姿态有所舒缓，精致洋装掐出窈窕腰身，裙摆浅金蕾丝刚好裁剪到膝盖以上，露出圆润小巧膝盖，雪白笔直小腿，她顺着那只手看向手的主人，慢慢扬起一张干净清澈脸孔，声色犬马的夜里，叫嚣汲饱水的青春。]

阿...阿叔好...

[闪光灯太刺眼，把视线灼烧成一片空白，她没有看清面前人，只叫了一声便迅速低下头，睫毛似蝴蝶触须，受惊般一颤，她不敢伸手去回应这种陌生的礼节，双手绞在身前，尴尬又局促，低垂的轮廓埋在细瘦蝴蝶骨上，随着起伏不定呼吸，颤颤的畏怯。]

费雪

[忘记在哪本书上看过，穷是原罪。她过往十六年都生活在那个贫旧小渔村，整个童年被熏上死鱼鳞片的恶臭腥味，每餐用卤水鹅的油汁拌米饭就心满意足，现在眼前被鲍鱼参肚澳洲龙虾充塞，本该食欲大开做足饕餮客，然而饭桌上各个陌生阿叔明里暗里的挤兑，迟钝如她也能听出话里夹带的刀枪恶意，女人骂街有够恐怖，撒泼狗血好似滩烂泥，其实男人也不差，伤起人来习惯直接野蛮式，枪眼和误伤不多，效果同样鲜血淋漓]

[她低头坐在位上，黑鬈发从鬓角垂至怯怯眼角，从旁边看，只看到一点雪白的尖瘦的下颌，唇被齿咬得通红，如同灰白底稿上泼溅一点鲜妍。费志雄脸色已透出点猪肝红，下垂嘴角都是隐忍怒气，好似在气那群不识抬举的下属，更似在气登不上台面的亲女，费雪把头埋得更加低顺，双肩因羞惭微微颤栗，幸好有那位阿叔在中间做润滑剂，三句两句转圜气氛，带领大家一齐做影帝，等场上恢复寻常嬉笑，她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一片]

[茶杯里的菊花被热水烫得蜷曲，又缓慢舒展开干皱花瓣，透明浮在水面，趁众人都周旋在赌桌旁边，无人有暇顾及，费雪起身去洗手间，解决饮茶过量问题，回程时路过一个小小露台，玻璃门一关可暂时隔绝厅内喧嚣，她隐匿进门柱的阴影后，雪白月光洒落在窗边棕榈叶上，油绿泛光。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打火机，“啪”的一声，小小锯齿转动，火焰吞噬烟卷，幽蓝色火星月光下闪烁，她终于找回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