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峰】剑祠

——承平元年  秋——

【马不停蹄一路北上，自开封至棣州，三日三夜的路途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来不及悠哉闲赏沿途的风土人情，袁枚只是觉察到北方的风要干冷许多，刮在他细皮嫩肉的脸上少不得裂了几道口子，却始终不曾放慢行程。】

【甫一入棣州地界，便见四周绵延辽阔皆是重峦叠嶂。喊住了行人相询，待心中明了去向后便驾马错开驿道沿着另一条山路而上。】

【不一时前路再不能行，但见巍峨坐落的一道门，俨然挂着书有“昆嵛派”几个苍劲大字的石匾。门柱旁几位衣着统一的男子执剑把守，见他下马走去便伸手来拦。】

【顿住脚步抱拳一揖行了江湖礼，语调不卑不亢】

在下袁枚，京畿人士，特来贵派拜会。

【弟子听闻他来由互相对视了一眼，而后一人动作利落搜了他的身，不见利器后便回以同礼道了句“请随我来”。】

【袁枚卸了缰绳将马放生，随着昆嵛弟子拾阶而上，昆嵛主峰高耸入云，走得久了他有些微喘，然抬眼看向那弟子却是依旧气息沉稳，不由敬佩。】

【待到他说了句“你且暂候，容我去禀报一声”，袁枚点了头目送他离去，而后负手环顾周遭，见一雄伟殿宇立于不远处，气度很是不凡，脚步不由靠近。】

【伫立俄而便见方才那位弟子自原路折返，捎话只道是大师兄有请，其他未曾多言。袁枚敛了好奇由他引路前去，兜兜转转绕过竹林小径，待到脚步停歇时抬头一看竟到了先前瞧见的殿宇旁侧。】

【原先远望也近，待到行过一段路才觉这重楼竟是可望而不可即。】

【漆色斑驳的木门高大厚重得压抑却也威严，弟子上前一步推开门扉，好不容易寻隙破门的一阵风卷入内里令烛火明灭摇曳。】

【袁枚立于门前掸了掸衣衫又捋平前襟，复抬步跨入这偏殿。殿内并无桌椅摆置，三面皆陈列了各色剑器，一柄柄锐意暗藏的物事此刻沉寂于这一方地界，刀鞘掩尽了它们的锋芒，像是英雄终其一生的笑傲荣光，最终化为一抔黄土时也不过徒留一片道不尽的后世传说。】

【少年的眸底烛火跳动，他的血液在见到这些兵器时兴奋得骤然喧嚣。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骨子里的自己也向往这种仗剑江湖的快意恩仇。】

【饶是他出生大户，素日里也是赏玩玉石字画多些，真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形色各异的剑。少年一瞬间像是孩童见着心爱的玩具一般，既抬了手想要覆上一柄剑鞘摸它一摸，又极力克制着告诫自己不可僭越。】

【内心正作挣扎，忽闻得身后幽幽送来一句话，沉稳清朗的男声如月般皎洁透彻，蕴了几分深厚内力于这室内泠泠回响，吓得他猛地缩回手旋身望去。自那时起，少年的视线内便入了一袭白袍，步伐翩然似谪仙，余生也未曾消散。】

我……

（到底是自己太过沉不住气，趁着旁侧无人便这般坏了规矩，教他撞见了真不好。）

【自顾暗暗懊悔，少年垂下眸子不知望向何处，听闻对方报上姓名时更是一惊，挺直了脊背却是要将头垂进地里，犹豫半晌悻悻然开口】

在……在下姓袁，单名一个枚字，不胜枚举的那个枚……

【萧逸之是为何等人物，他并不是不知。正是因着知晓，才愈发在其面前显得低微得轻若鸿毛。】

【男子在离他一丈不到处立定，许是离得稍稍比方才近了，少年逐渐感受到对方周身散发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压迫，同他云淡风轻的冰冷语调一般带着疏离意味。】

【少年调整了呼吸勉力抬起头，视线凝于其胸再不敢上移，听闻他询问来由，蓦地又不知该从何道起，只知烦杂思绪似是起了闸顷刻涌出，他将眉头紧了紧，强抑住心头的恨故作镇定。】

我不会武，可我想杀人。
报仇。

【最后二字是咬牙切齿从舌尖溢出，少年握紧了拳，圆润指甲嵌入掌心丝毫不觉得疼。】

【杀人与报仇除了是他为此番不惜千里前来投靠师门寻的托辞，亦是变故之后挣扎于濒死边缘勉强撑着一股气苟延残喘的借口。所有的不甘与恨归根结底源于自身。若是他足够强大，又岂能容得下他人一丝一毫侵犯的机会，可若是他确然渺小，那便如同刀俎鱼肉任人宰割，除了承受而今这般本不该承受的痛苦，他别无选择。】

【男子的话语字字戳心，听罢仿佛醍醐灌顶。少年扪心自问，渐也承认起先是有些意气用事，满心以为只消杀了那帮歹人便能慰藉亡灵。殊不知若父母仍在世，定不愿看见他这般执念于仇恨而失了本心。】

【男子今日的谆谆教诲，袁枚此生将时刻铭记于心。昆嵛剑法之所以睥睨天下剑术之巅，揉杂其中的精髓是道义，是正统武学。若被他冠以投机取巧的眼光仅为了取人性命而习武，所学定不会大成。】

【如是想着，脑间竟逐渐清明，看开一切过后是另一番豁然开朗，心胸舒畅似从未盘虬过邪气一般。】

【缓缓抬眼，此刻的少年终于敢大胆直视男子深如潭水的星眸。稚气未脱的脸上多了分与年龄并不相符的坚毅，目光澄澈似见底的溪涧，沉声】

袁某明白了。

【不由分说掀袍屈膝跪于男子跟前，双手撑地弯腰磕下一记响头】

袁某愚笨，望尊上收留！

【字字铿锵，带了此话一出誓不回头的决绝。额间抵着冰冷地面时心中仍有些忐忑，似他这般毫无来头的寻常人，资质尚未可知，又怎会入得了男子的眼。】

【心中惶恐，殿内静谧得恍如时间骤然静止。少年低垂的额头渐布了细汗，待到余光扫见男子一双白履停于跟前，悬起的心才仿佛落了一半。】

【少年只觉肩胛一沉，男子的手掌中似有一股绵柔且深厚的内力沿着经络传入，指尖略微内扣将他扶起，而后的语调已较之先前温和了几分。】

【绷紧的面容随着男子给予的希冀逐渐舒展开，眉眼中克制着漾了层浅薄笑意，实则仅为心底欣然的万分之一。】

是！

【两年之期，于他这般毫无根基之人而言虽匆忙了些，却也总比不曾被给予任何机遇要强许多。少年恭敬目送男子转身离去，待殿上又只余了他一人，垂于身侧的两手缓缓紧攥成拳。】

【承平元年的某个秋日，袁枚暗自许了个誓言——两年之后，定要教人再不能将他看轻。】

——结——

——承平四年 夏——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幼年时曾于千字文中读到此句，舌尖迂回婉转万般费力才将一句背全，却是如何也领悟不了这字里行间的含义。】

【直至一场大火将过往燃作焦土，直至一入昆嵛从此仗剑江湖，风霜磨砺去稚气，将面容斧凿刀刻般雕琢，走走停停行过远山近水后蓦然回首，才觉时日恍若指间流沙悄然消逝，又似覆水，倾盆难收。】

【绿荫如蔽蔓延至视线尽头，双足踏于山道时记得每一块石板的纹路。信步闲游竟又至剑祠，一晃已近四载，若说昆嵛何处最令人动容，恐是那秋意萧瑟时懵懂少年曾莽撞闯入之地，恰是此处。】

【回忆里有一袭白衣清绝，初时是师尊教心底悄然植下一分执念，要自己胸怀激荡只为修得如他一般的凛然气度。】

【怀想间抬眸凝睇匾额，任视线细细逡巡过那疏狂遒劲的二字久不舍偏移，脚步亦停驻不前，若成石塑。】

【一声清唤牵回无边思绪，循声偏眸，待见来者形容后有一瞬怔愣，平白以为是方才思及致使眼识出错。】

【未等开口已见人推门入内，于是提步追上，跨门时犹有踌躇，只因剑祠素为禁地唯掌门与首座方能出入。却见他径直取香祭拜，举手投足间气韵自成，待一干礼毕方令人回神凝思，知晓其确是师尊无疑难免又多几分惶恐。】

【垂首迈前一步至他方才所立之处，依样焚三枝香并于指间恭敬肃立，而后屈身鞠礼三回，于心间默念“昆嵛列代掌门在上，七辈弟子袁枚特来祭念”，复将香尾没入香炉各自分隔寸许，适才退回旁侧于他身边立定。】

【剑祠格局周正，甫入之时因敬畏在心未曾唐突逡巡，祭拜后只知正中香案上列有昆嵛历代掌门牌位以供后人缅怀，直至随其转入内室，才惊觉剑祠实则大有乾坤。】

【剑祠之名，顾名思义为剑器存放之地。彼时于偏室承蒙师尊善心点化，而后四年亦未有机遇得缘一睹名剑风采，故而当身处内室，四肢百骸皆受凌然剑气暗涌缠绕，未免教人抬眸一扫四合，暗叹不已。】

【追随白衣缓然踱步近前，一面令心思流连于各式剑器不舍收回，倏见他执起一剑抬手将之抛来，徒留须臾间隙得以凝神聚气，好在经年习练身法迅敏些许，自不难看准落处将剑稳妥接入手中。】

【剑身稍沉，然分量适中犹能把控，闻其所言忙以另手拔剑出鞘，霎时便有剑气森寒侵袭覆面，目及处精铁湛湛剑光粲然，每一寸纹理无不彰显其实乃臻品，故由衷赞叹】

好剑！

【师尊之言盘桓在耳，目光始终随其话语流连手中剑不舍偏移，得知剑名抬手移近眯眸细看，转侧剑身时借以烛光映出冰魄霜结般纹路，浑然天成却不掩锋芒，难免愈觉爱不释手。】

【一柄昆嵛弟子佩剑陪伴四载，原已觉它虽非上品却灵巧趁手，而今一睹雪名之貌才知自己目光短浅，好马尚且配好鞍，心底埋存已久的希冀仿若被一朝唤醒，惟愿如师尊得有曜光一般，寻一柄新剑陪伴寂寂江湖路。】

【剑祠内室不甚开阔，故而只能一握雪名稍许施展基础剑式，未料仅凭几招简单的劈勾挑刺试毕，竟已能感知剑意沉厚不息，剑身得内力灌入再不复沉寂，霎时恍若蛟龙出海般一欲凌霄嘶鸣，眸底晃过几不能抑的惊喜，犹豫一瞬终以双手抬剑平举递出】

如此好剑，弟子愧不敢当。

【垂首收颈，一句当之有愧道得诚恳，纵令心头再是不舍，亦通透自己初入昆嵛年份尚短且无功无过，犹不足以得赠此剑便唯有作罢。】

【剑身余颤不息，似与体内汩汩而沸的满腔热血遥相呼应，然经年于昆嵛武学间磨砺脾性，已一改往日桀骜不驯转而渐将心气收敛，懂分寸且知进退是以知晓有舍有得的道理。】

【今日初识雪名是为缘，心间已暗将其视作此生所求，惟愿日后加倍努力得以匹配于它。未料师尊早有定夺，故而当一句清润漫于额前，闻声不由令胸间物事“突突”响跳两记，话音沉落心底后才恍然领悟又一番道理。】

【诚如师尊所言，谦让无错，争取亦是修行，畏缩未免欠缺进取之意，一句“当得起”既为赞许亦是厚寄。既如此，我自当不负师恩，不负昆嵛。】

弟子…多谢师尊赐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