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峰】圃园

【此前得辛夷所赠小像，而后少见她时总不忘将那绘本小心取出，翻至描摹了半株菖蒲的那页任思绪回溯，所幸仍依稀能记当时心情，仿佛重又于眼前显现稚女模样。】

【菖蒲背后便是辛夷笔下的自己，揣测她难能调皮多添两笔胡须入画，是否在期待来日我蓄须予她看呢？闲来无事时也会翻至前页，自初始细细看过辛夷勾勒过的每一分笔墨，百种草药并详尽批注，无一不是她用心所在。】

【是日翻至一页，得知金银花性寒味甘，犹适清热降暑，便记得空闲时要去药圃寻来此药入茶，若功效尚可便替师尊也送去。恰逢午膳后无事亦不倦，因而趁人少时只身前去紫云只为遂愿。】

【方踏入圃园隐觉有异，揣度定为同门便未有多想，直至双目倏然被遮伴那泠泠女声启出，似是而非的熟悉令心头一凛，忙伸手攀下她十指旋身沉面】

怎会是你？

【天镜泉一遇犹历历在目，而今再见她似笑非笑的神情，鬼使神差地便欲低头看向自己是否穿妥。自小便恪守礼数，前次同她落了尴尬局面也非我所愿，只想二人能心照不宣将此事翻篇便罢，谁知她仍记着。】

我……

【女子眉眼间泰然神色并未不妥，倒是自己心若擂鼓，忧心她上回看去了多少却不便开口相询。】

害你没吃成红薯，我下回补给你。

【踌躇须臾也只挤出一句，语罢坚信既已承诺定会兑现，而今自是两不相欠，错身避开她便欲径直前往别处。】

【药圃四合草叶葳蕤，心间记得金银花形状，细目辨别诸类药草时便视如辛夷悉心绘制之数皆跃然眼前。时有几种能知晓学名更觉亲切，沉心静气时置身盎然绿意间，一时竟将酷暑难当也忘却。】

【女子紧随身后絮言不断，清泠音色宛若鸟雀啁啾鸣唱，便顾自踱步看过一排排药架寻那欲寻之物，由她喋喋不休搅扰午后静谧却不觉烦心。】

【圃园内搭有荫棚庇护新芽，其间留出一道狭窄尚容一人经过，正午时日色最为毒辣，身为男子自不惧暑热，只想她一介弱质女流恐不宜久曝于下，因而不自觉朝那处步去，顺势将她带入一方阴凉。】

【鼻尖没入沁脾气息，垂眸见她拈叶绕至面前而递，语中饱含欲博几分注意的誓不罢休，适才缓然回身打算予以理会。却不知窄道逼仄不容二人并行，故而一方身动使另一方难立，眼见她垫脚也不及稳住身形，忙伸臂揽过将人扶稳。】

当心脚下，紫云峰辛苦栽培的药草可金贵着。

【知她鬼灵精怪惯了，待其托辞扭伤脚腕而赌气推搡一记，却已教人犹豫着逡巡再三也不敢妄信真假。】

【大手仍置她后腰将人稳妥扶住，眯眼直望向她时希冀看尽那明眸中一闪即逝的分毫心虚，目光随身形俯低而寸寸收聚，直至女子一脸狐疑地退至堪要失去重心也未曾露出慌乱，才直身收臂将她一带入怀，敛下眸时启出一句，却因略觉尴尬未敢看她】

罢了，我背你回去。

【料想她那般胆大连男子裸身时皆敢直视，定不在意肌肤接触会越了男女大防，因而将手递于她摊掌静候。】

【若换作旁人，现下定会半推半就客气一番道一声如此不妥，抑或是红了面唯唯诺诺欲拒还羞，然而如今立于身前的人是她，提议的话还不待落地，人已万分顺当地爬上脊背挂起，哪里还有半分行动不便的模样？】

【伸出的手使不上用处悻悻然收回，君子既言驷马难追，此时已无益于计较她究竟是真伤还是作假。待她双臂环绕脖颈，复又不甚安分地晃起了腿，忙是用手捉住她膝下将人锢得安分些，刻意忽视她凑在耳边呼出热气时牵绊出的心痒，沉声佯装不满】

看着圆润，这般会吃还瘦得没分量。

【名姓自她口中道出时有别样的意味，仿佛早已于不经意间习惯她故意喊作“缘来”，此时竟得她乖顺念对一次，并着后半句暧昧话语紧随名后，一时让人无所适从。】

口无遮拦。

【焦急反驳去一句，待到话出了口又懊悔起分明不曾切中要害。前往桃花峰的路上犹自在想，好似有一桩事被她说了对：“下一次”三字于己而言确然道得频繁了些，每每重逢，便又毫不自觉地盘算好了再遇……细思恐极。】


——结——

——承平四年 七夕——

【时日于剑影流光间淌过，扬起的飞花飘叶不曾留恋片刻光阴，转瞬飘零又作尘土。若非日前练剑后贪凉着少了衣，风寒不曾入体亦不会如此快觉察到山间绿植渐颓，秋意一日浓过一日。】

【细细想来，距去岁盛夏自辛夷处受赠小像，已是一年再未见她。虽喜她勤勉好学，却也忧其过于刻苦少却休憩，因而总欲寻个缘由去紫云看一看她，又怕唐突，故借言欲寻几味治理风寒的草药，与师弟交代过行踪便动身前往药圃。】

【实则何曾依赖过药效，堂堂七尺男儿自是惯活得粗糙恣意，不过小小风寒只消出一身汗便能好透。日久未见前去探望，辛夷又岂会厌烦我多有打搅，左右皆是自己想得太多，然人已至半路，索性就由它去了，至多不过是令师弟多想袁师兄何时变得娇贵而已。】

【唇间启出一记轻笑，旋即摇了摇头不再多虑，提步直往紫云而去。】

【驾轻就熟行至药圃，见园中有师妹二三谈笑甚欢，手中捣弄研钵令草叶香气依风荡开，沁人心脾。询过方知辛夷不在山里，心间稍有惋惜，转念猜测她今日倒未将自己拘在屋内，或多或少也有几分宽慰油然而起。】

【一番初衷也算不曾白费，既无事便信步闲看周遭景致，忆起上回来此寻过金银花却是未果，脑中不禁依稀浮现出江鲤眉眼来，耍赖玩闹的一颦一笑皆是她活泼天性，彼此言过的每一句，至如今竟都记得清。】

【脑中音容来得突然，只觉自己是魔怔了，本是随性心情倏地替为紧张，又有疑惑掺杂其中，却一时不得解。不愿再多看这圃园，提步就欲回山，恰在此时被人一句话钉在原地，真真应证了一句话：怕什么来什么。】

【心间揣着几分不平静，偏面上仍作出一副云淡风轻，回身看向来人，收得她怒意不掩的神色时眉心稍蹙】

师妹？

【不明就里一番抱怨，隐约含着酸意更令自己莫名，不知何时惹恼了她，自是不知该如何解释，脑中绕不过弯唯能将实情道出】

我是来寻辛夷的，你也来寻她么？

【细将她神色看入眼底，目光稍一不慎便移至她唇，耐下心等候其间道出些什么，却只得一句短促便见眼前抛来一物，于虚空中划出一道淡弧。】

【忙是伸手稳稳接下，摊掌才知是个荷包，耳畔留下她一句咬牙切齿的话，余光中粉色裙角一晃而过，匆匆抬眸只收她背影在目，半开了口欲说什么，却终究不曾道出挽留。】

【许是方才蓦然想起她令自己着了慌，又许是她醋意横生的言行让某些事变得昭然若揭，沉默以对是因茫然失措，可待她人已消失不见，又隐隐觉得不甘就这般放她走。】

【入手之物轻若鸿毛，那绣纹勾勒的锦鲤式样却赫然在目。分明是不信她方才所言，下意识收了指将它紧握，觉出内里存了异物时一瞬亮了眸，暗含期待未多思索便将荷包打开，取出一张对叠纸片，展开一看才了然所有。】

【歪歪扭扭的笔墨拼凑出一个不甚肖似的我，旁有一句加粗加浓的话，待到一字字看完，令人眉目先是沉上几分，旋即渐染上笑意，心间惴惴似擂鼓暗作。】

（缘没大木头……）

【唇际弯了弧，反复逡巡过几遍后竟愈加珍重，轻手将纸片叠好放归旧处，再看见那锦鲤时，好似渐能猜到她为何绣这纹样赠我。】

【江鲤。无声念过她名字，秋日里也觉出几分春时和煦。忽闻前处步声急促，抬眸再见她风风火火折返而来，倏又敛去面上喜色反手将荷包背过身后，气定神闲淡看她道出个蹩脚借口，亦起了玩笑心思故意逗回】

既已在我手上，便由我去还归旧主罢，如真寻不到那绣荷包的姑娘，我勉为其难替那画中少年收下亦无不妥。

毕竟这山上无人名唤“缘没”，若要猜，大抵还是我的名讳像些，你觉得呢？

【三言两语惹得她再也按捺不住，娇靥凑近来，垂眸即可见粉颊染酡竟比她衣色犹要浓丽几分，秀眉拧出小褶，朱唇一撅将心事全摆在面上，却乐于看她羞愤又急切的模样，因而见人垫脚伸手来夺，便理所当然地闲闲将臂一抬，高举荷包至她无法企及之处。】

【身量悬殊于此时显出优势，饶是她如何尝试，手指也仅能够到小臂高度。素来沉闷，今日倒难得愿与人玩闹，彼此不肯退让，嬉笑间未觉姿势渐趋暧昧有何不妥。】

【事后想来，兴许就是她率真不掩情绪的个性讨了喜，昆嵛山钟灵毓秀的女子虽多，可江鲤这般的，却独她一人而已，故自己也唯与她接触得频繁些，若换作不相熟的师妹，多说一句都是不愿的。】

【胸膛贴上她娇软，令面上倏忽腾起热意，见她一对粲眸熠熠毫不避讳望来，倒教自己生出几分心虚，手便于此时垂下，好笑又无奈地执过她一手翻掌朝上，将荷包置于她手心】

你既不愿送我，只好还你。

【语出轻缓，并几许失落绕于字里行间，目光流连那尚未看够的锦鲤犹有不舍，却偏巧将她指尖细密创痕收入眸中】

你这是…被针扎的？

【焦急握住她细指凑于眼前，面冷下几分显出不悦】

【无心再顾其他，满眼唯有她受伤的指，针头扎过的创处虽细小得难以察觉，却分明那般赫然布陈得紧密，教他实难忽视。】

不松。

【卸了玩笑心思，阴沉语调霸道得不容置喙，收紧大掌不容她轻易脱手逃离，转身便带人朝药房行去。】

【惯常用剑自是时能见血，金疮药再平凡不过，来回讨要了几回，至今一入内室未作多寻便知晓它放于何处。因而一手仍抓着她不放，径直前去取了药来，复将她负伤的手摊于掌心，另手以指拨开瓶塞将药粉悉心倾于她伤处】

伤虽小，敷药时你许是觉不出疼，却得留个心眼回去勿要沾水。

【末了恍是忧心她八成听不进，低下头将视线垂至与她平行的高度，定定将人望着又刻意强调一句，希冀收得她诚恳应允】

听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