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峰】桃花林

——承平四年  春——

【冬雪初融，别峰才露几点翠意，殊不知桃林已缀满枝芳菲春色乍现，是日偶然行经，脚步踯躅不进，心间思索多是不忍辜负美景，便觅一处阔地抽剑运起仙人指路。】

【入山三载，各峰胜景自顾应接不暇，彼时念及桃花障便甚少游览该峰，恰逢醉心于圣泉山色就未再移步。而后得知江鲤为桃花弟子，行迹却不由自主多向此来，虽不知事出何因，心想大抵是腻了旧地，时常领略新景致也是好的。】

【自仙人指路至一剑天下，昆嵛剑法于身于心皆已熟稔，好似于这斗转星移间一寸寸揉入骨血，终不负师尊与昆嵛一番厚寄。】

【待剑势收回，眼风扫过一片桃瓣轻旋而下，腕间略微使力将剑尖上挑，凝神屏息间不曾牵连气流暗涌，恰让桃瓣落于青芒。再是转腕移剑用另手取下轻瓣，待归剑入鞘，两指捻暗香近于鼻前细嗅，一番动作行云流水未见阻滞，多年武学所获能窥一斑。】

【幽香入鼻，分不出是指端薄瓣的缱绻疏淡还是风起送来的惊喜，只见窸窣作响间枝叶摇曳，风牵而动抖落漫天胭脂雨，转瞬又袅娜覆满一地。】

【因有迷障布施，桃林常有薄雾缭绕，日色愈浓便雾气愈深，直至此刻十尺开外已难见它物。诚然习武助八识明晰，微渺异动于此寂野亦突兀，便随那娇柔女声落音后启出一句，并着身体缓然偏转向其】

是谁？

【骤然清风拂面，亦将雾障吹散几分，朦胧间现出入目者略是面生的脸，一袭薄裙并非昆嵛弟子衣样，身量因倚树靠坐稍显瘦小，交叠双腿间敞着一张油纸，细眸望向其中物事才瞬间明了她现身于此是为作何，目光逡巡来人青稚面容忍俊不禁】

虽不知你是访客还是新弟子，此番莽撞游荡可是要迷路的。

【负手于后迈步近去，至其跟前滞了身形，眼底纳入她肩上活物时凝住笑，因那雪貂于中原并不多见，故而渐生疑虑欲探她底细】

你不是刀剑弟子，你是何人？

【自知敛下眉眼时是一副冰冷神色，眼前女子却是不怕，依旧浑不在意地待到嚼完半块糕点才气定神闲起身看来，这副率性姿态于山中倒不多见。】

【不答反问的回复未曾预料，脑中浮现起初遇江鲤的情形，那女子也是不循路数全凭心情，让人不得不迁就她的任性，无奈过后竟也不自觉变得宠溺，许是觉得那份不为世事所累的纯善弥足珍贵才情愿如此待她。】

【然而眼下这个小姑娘无法盲目示好，来路不明便有三分是敌。唇畔牵起意味不明的淡弧，垂于身侧的手落在剑柄上，指腹循着纹路摩挲时将漆眸深望入她眼底，希冀寻出一星半点的破绽，却不知是她太善于伪装亦或是纯净如纸，睇了几息觅不出不妥之处。】

【因而松下几分戒备自报家门】

袁枚，通天七代弟子。

【春册过后，昆嵛山门大开广纳江湖侠士，新弟子是如雨后春笋般踊跃各峰，于山间走动时能见到生面孔。而今听她叙来，才知她也是那芸芸后辈中的一位，警惕之心不由尽消，转而化为关切之意，一笑付之】

原来如此。

日后唤我袁师兄无妨，只不过……我还未知你师承何处？

【既已入山，当能依照份例得一身彰其身份的弟子服，今日却见她衣着随意，想来是入门不多时犹未办妥一干事宜罢。】

【云璃此名虽略有耳闻，然她销匿多年去岁方归山，时至今日除却从江鲤口中曾听闻她诸多轶事，也唯有彼时于蓬莱春的一面之缘。】

【故而眼前之人提起那云璃师叔时，脑中唯能知晓她同为紫云弟子。既是入了紫云，今后必将与药典医书作伴，又有辛夷这般沉静勤勉的师妹常伴左右，于她总归是多有裨益。】

紫云甚好，待你见到辛夷师妹，替我多加照拂她一二。

【言语间渐无隔阂，想到身为师兄自该关怀后辈，便遂了她的愿温言应下】

你若喜欢，得空可多来寻我切磋剑法。

【自承平二年冬于竹林与她初见，而后总于郊野中得缘邂逅江鲤，却无有一次不见她抱着红薯欲避人耳目前去僻静之处偷偷炙烤。私心想来，她该是个倦于武学却醉心吃食的傻丫头，可分明这等散漫心性不为自己苟同，不知为何犹瞧她顺目。】

【经年勤于练剑未曾懈怠，直至被她一语道破时才发觉自己这般苛求于武学上有所精进而不知疲累的日子，到底也失了许多乐趣。】

【因而近日便随性了些，时常信步闲游兜兜转转至桃花峰，心下暗自思忖着那一袭粉衣好似已有多日未见，活泼如她，可会在桃花林偷吃红薯？】

【负手漫步，分明几日前方于此地偶遇唐翎，而今行迹来得频繁也未自知。思绪游离间忽觉膝下软软一撞，忙止了步垂眸看去，入目一团白白胖胖的小肉墩，怀中抱着的小木剑正是我去岁赠他的那柄。】

嗯？律律一个人来练剑？

【言语间蹲下身，一手扶其后腰将人带入怀中，另手揉了揉他额角关切道】

撞疼了没？

【平素里日日过得颇有规律，除却休憩与用膳，其余时间多半便是在练剑，因而时常一提起剑柄就不觉消磨去半日，握紧的手指间无处捉住时日更迭的痕迹。直至看见这小肉团较之去岁已然拔高些许的身量，才恍惚体会到白驹过隙的意味来。】

【白嫩藕臂攀上脖颈，霎时便有股清甜的奶香气没入鼻息，小肉团乌眸熠熠乖巧望来，每当他做出这种神色时，心里便能猜到那小脑瓜里想的是什么。】

【自来也溺爱他甚多，只消他稍许露个撒娇的势头便会禁不住败下阵来事事由他称心，万没料到他像是怕我不答应似的，又献宝一般将小木剑舞得虎虎生风，视线追随他有模有样的动作，自是愈发窝心】

师兄知道，律律最乖了。

【惯常沉冷的声线也是在与他相处时渐渐学到如何削减去几分严肃，转而将话道得柔缓。忽然闻见远远一声唤，旋身看去恰是几日前偶遇的唐翎，便待她走近站起身牵起肉团的手笑答】

他是你宁师伯的长子，宁律。

【又偏首看向小人儿】律律，这是你唐翎师姐。

【但见小肉团颇有礼貌地脆生生喊了句“师姐好”，而后举着小短指托起下颌思索了半晌，终归是寻思出了个主意，霎时兴冲冲出了口。】

【唐翎方才分明是说，要来寻我练剑，然我许久不曾带肉包下山，难得听他心念于一事自然不舍拒绝，心下犹豫间举棋不定，唯有取个折中之法】

不若师兄先陪你唐翎师姐习练剑法，待到用膳时再带律律下山去吃火锅？

【原以为唐翎此次当真是寻来学剑，如若于剑术上指点她一二，对她而言多少总有几分裨益，师尊定当乐于见到此般同门互助的光景，再是带她们下山一遭也不算荒废课业。】

【然他许是忘了，几日前初遇唐翎时见到的是她将桂花糕塞了满嘴的模样，但见她朝那堪堪寻来的云璃师叔跑去，一面兴致勃勃说出一句话，他才知自己高看了这丫头。】

【年岁相仿的一对师徒顾自在不远处攀谈甚欢，话语随风落入耳中，袁枚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来。】

【就连身旁的小肉团也兴高采烈地扳起指头数着数，此事仿佛未待多言就已达成共识了般，绕他再想规劝该从长计议，形势所迫也唯有无奈迁就她们。】

【心里犹不甚苟同，却不愿拂了肉团的兴致，端看这两大一小皆为弱者，贸然容她们下山难保平安无虞，衣袖经其轻扯时便略略摇了摇头，而后叹道】

此事若要师尊知晓，免不了是顿责罚。
律律放宽心，师兄会随你们下山照应一二，也断不将今日之事告知师尊。

【勿用将视线对上，便能觉出三人投了殷切目光屏息待自己答复。方才对话一字不差落入耳，惯常肃冷的面忍不住又沉上几分，伴有额间青筋隐隐跳了跳。万般无奈却无法推却，于是恍作未见她们嬉笑打闹的场面兀自先行一步。】

至多一个时辰便归山。

【语中不容置喙是最后的坚持，却不知“强硬”二字对她们是否奏效。】

——结——

【有诗曾言，“每逢佳节倍思亲”，我原是不觉，因那一夕火海过往已久，早将命里牵绊焚烧殆尽。既入昆嵛的这些年，我孤身一人，穿行云海茂林间，唯剑相伴也少却许多杂念，故从未有多思念亲人，大抵也是心冷气硬，渐将自己磨砺得愈发喜怒难现。】

【可自昨日同石伯一家团聚，回往昆嵛后竟要夜里重作起那万般不愿想的梦境。梦里的我依稀是少年模样，面容不似现今这般斧凿刀刻，仍要柔和些，着一身锦衣与父亲对弈，旁有母亲持剪莳花，虽为寻常光景却也教人满心酸胀。】

【入梦三分硬将自己唤醒，睁目静躺辨听窗外檐落细雨点滴到天明，却再无睡意。待天一亮，原该是照旧习剑的时辰，竟难得空手出了赤松院，一路信步不知要往何处去。】

【秋雨稍凉，着了单衣行至半路才觉自己仍是早秋的行头，然如今茕茕孤身已是再无人提醒天寒了。】

【好在桃林偏南，故花期犹为漫长，步入林中原为景致所牵，不觉愈行愈深，待至一隅偏僻已不知是何处，唯见人影依稀恍有几分熟悉，因而迈步近去】

你在作甚？

【回往而视的面容依旧如昨，却也奇怪，分别不过几个时辰，隔了迷茫晨雾竟看不分明她一张脸，好似那眉眼间的神色隐隐透出一个我所不识的江鲤，又说不出究竟有何不妥。】

【视线越过她肩处蔓延开去，落于一方石碑时才知晓了几分缘由。步伐随她一句低言缓缓走近，垂眸看了眼女子身侧空余的位置，一时未如其所言有所动作，只又将目光偏至矮碑，细细描摹过上头的字。】

【江鲤……祖母。歪歪斜斜不甚端正的字迹，仿佛能令人浮想出她刻碑之时颇为费劲的场景。眸光于时不自觉覆落其身，纳入她抱膝蜷缩得可怜的模样，让心间一分分柔软与怅惘，终是牵动身体伴她而坐。】

【今日才知，每每相遇时皆绽笑靥的江鲤，原也如我一般境遇，然她似要比我幸运，至少亲人犹有一方坟茔。】

阿婆。

【朗声唤出一句，话音那头虽是冰凉碑石，心间恭敬却如那素未谋面的老妪慈目而立。】

【秋风穿林，吹落一场簌簌花雨，鼻尖蓦然缠入浅薄香气，偏眸恰见她略是靠近几许，眉间埋入细细愁色，指端攥紧我衣袖不肯放时要人不忍相拒。】

【一句埋怨里藏进颤音，知她心里凄楚故而试图作出无恙表象，这般心境自是再熟悉不过，因而深望向她一眼并未辩驳。】

【彼时携满怀失意入昆嵛，我亦用沉默示人掩去心绪，唯以剑作陪时方能宣泄一二，久之渐成习惯，多年更迭已剑不离身，似成挚友一般。】

【今日例外空手而来，深里想去，兴许是冥冥中已注定要我独身前来与她相遇，将习剑的片刻留予她相陪。】

逝者已矣，追思只会平添愁绪。

【从未安慰过谁，也不知安慰该用怎样的措辞，唯能苍白道出一句试图抵消她语中悲戚，转念又觉欠缺些什么，复又问询】

你自小便在昆嵛？

【思绪随她柔缓话音铺陈开来，波纹一般穿过丝丝缕缕漏过枝叶的光影荡漾开去，好似她一面叙述着过往，一面便能于眼前隐约浮现出想象中的场景，交织成一幅幅或浓或淡的影象，最终镌刻出一个真实的她，这般清晰。】

【回忆大抵皆是温暖和煦的颜色，故而她道得珍重且小心，生怕碰碎那万般美好的过去。他亦放缓气息耐心静听，许是此刻气氛尚好，又许是今日尤适合追忆，默然不语时心里恍惚流淌过一个想法——日后若一直能做这伴她左右的聆听者，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至于将过往放下是好是坏，很可惜他也不知，唯一能确定的便是他并未觉着江鲤聒噪，反之愈觉得今日的她比以往都好，虽说不上好在何处。】

如若尽数倾诉会令你自得些，那便说吧，我听着。

【烦忧憋闷于心确然无益，几番相处早将她视为挚友一般，即便明面上早已习惯摆出一副淡漠疏离的表象，心间却视她与旁人不同。】

【耳畔骤然响亮起一句唤，停顿的尾音听来似犹有后半句，故而将视线偏至其面静待她将喉间的话诉全，等了许久却未得其终。】

【怔然间出了神，只讷讷望着她，一时竟也忘记视线毫不避讳间有何不妥。仔细将她每一个动作映入眸底，起身，伸手，偏眸，最终徒留一个侧面在目，唇瓣开阖间嘴角已恍有笑意，终令心里蓦然轻松几分。】

【听她言说会照拂自己，唇角不觉略微牵出淡弧腹诽她这般莽撞的性子又要如何做好，最终恐还是要我多担待些，因而望向墓碑时便于心间默然同阿婆做着承诺，道是“江鲤定不会有甚差错，阿婆且放心。”】

【待到道别作罢，同她一并旋身欲离，仍是被她抢先一步甩于身后。不紧不慢跟于十余步开外未曾追上，却将她纳入视线所及之处教自己放心。】

【彼时天光透亮，虫兽渐出，她一句高呼唤醒鸟雀振翅而离，咋咋呼呼的模样与方才深沉相比当真判若两人，心间略是好笑。抬步间颔了颔首算作默许，又怕她相距稍远未曾看清，终是近至其身侧无奈补出一句】

好。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