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峰】桃花林

太初十八年 春

【有人在拉自己的脚，不敢回头只敢一个劲地往回收腿，胡乱蹬腿。一个不留神就被拉入万丈深渊，胆都吓破了倒也哭不出，一丝声响也不敢发出，憋着嘴。】

【蜷缩在谷底蔡看清那双手背后的人，隐匿在黑暗中，只能看清那一双枯槁瘦到脱形只剩皮包骨的双手。那人招了招手用喑哑低沉的声线说着话，听了两次才听清。】

“孩子，过来。”

【不敢步近，只是做样子的挪了挪步子。那人似是极有耐心一般，一步步引导着，除开她的形貌声线与诡异的周遭，倒与阿婆相似。】

【挪着碎步慢慢靠近，就在快要触碰时，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呼唤，那是阿婆，猛地睁开眼一个翻身就扑到阿婆怀里。】

阿婆阿婆！阿鲤梦到了一个吃人的老妖怪！

哇啊啊！她要把阿鲤抓去炖汤吃。

【说着说着吞了吞口水，抹了一把泪从阿婆怀里探出脑袋，用脑门尖顶着阿婆下巴，左右扭动着，不好意思的憨笑。】

阿婆，饿了。

【赖在阿婆怀里，肉嘟嘟的小脸在阿婆肩头蹭来蹭去，伸着肉坨坨的小爪子在阿婆脸上抹来抹去。】

阿婆不累，阿婆不累。

【趴在阿婆肩头随着步调的晃荡，两三步眼皮就开始打架，打了个哈欠泪珠儿都快冒出来，瘪瘪嘴挪了挪姿势把头搁在颈窝迷迷糊糊合了眼。】

阿婆做的都好吃。

阿婆，阿鲤又困了，你跟妖怪说要她去抓别人。

【右手从肩头滑落扯了一下，吧唧嘴复又攀上，半梦半醒含糊不清的说着。】

不对，还是抓阿鲤好了，阿鲤是没爹没娘的可怜虫。

【睡得并不安稳，浑身如被火烤一般，难受的扯着衣领，想着这下被妖怪抓走了，她许是生了火煮沸了水等着在，眼皮重的睁不开，后背都被汗给濡湿了，黏腻在身上分外难受。】

【因想着要被妖怪煮了吃了，竟能听到她阴恻恻的笑声，不由打了个哆嗦。一袭袭热浪扑面，混合着肉汤的香味，委屈的瘪嘴。】

【阿鲤都还饿着呢，丑妖怪，臭妖怪！咒你一辈子饿肚子。这是阿鲤能想到最恶毒的'诅咒了，小时候因犯错阿婆饿了她一顿，现在想来都觉得肚子绞着疼太难受了。】

【阿鲤想她大概被妖怪扔进沸水里了，否则怎会这么热，她想哭，只要阿婆听到了定会救她的。打小便是，被别的孩子排挤欺负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时就是阿婆救的她，还记得那时候阿婆又是生气又是心疼的模样，虽然委屈但是有阿婆呀。】

阿婆……阿婆……

阿婆……阿婆……

【只是一个劲的重复着这两个字，浑身难受的蹬着腿扭做一团，又大敞着摊开，脚心都热的发烫。慢慢觉出汤水变冷了，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许是妖怪想放凉了直接开吃。】

【想逼退它，奋力的蹬着腿挥着手，竟好像真的触到一般。半晌也疲了，软绵绵的躺平喘着粗气。有人一直在耳边轻轻唤着，头痛欲裂，抱着小脑袋，迷迷糊糊的睁眼，勉勉强强能睁开一条缝，还被泪水糊住。】

【也不知身在何处，虚弱的合眼，在睁开，也只能略微撩起眼皮，但是她识得眼前这件衣物，袖口处歪歪扭扭如蛇虫一般的绣线是她花了一整晚才缝好的。】

阿璃是不是要死了。

【伸起肉呼呼的小手都分外费力，本想摸摸阿婆的脸要她放心，最后只能搭在阿婆手腕上，左右摩挲着。小嘴已经瘪起都快能挂油壶了，还是忍着不让豆丁大的泪珠滚落。】

阿婆莫伤心。

阿璃不想死……【说出口怪难受的，攥着阿婆的手，小脸皱成一团做着分外艰难的决定。】怕！

【小孩终归是小孩，尽管想要学着懂事毕竟只是几岁的孩子。害怕的哇的一声哭出来，哭的浑身都开始颤抖，上气不接下气开始抽抽。】

好，阿婆，我等你，你快些……

【热的发烫想把压在身上的厚被蹬开，但是阿婆再三嘱咐不可也就忍住了，烧的脑仁疼但是昏昏沉沉的又入了眠，这次没有做梦睡的很沉，醒来时发了一身汗，阿婆不在也不知睡了多久天还是黑的。】

【睡了一觉觉得身子轻了不少，裹着被子就往小厨房去，蹑手蹑脚的自后抱住正在一心熬汤的阿婆。埋着头蹭了蹭。】

阿婆，阿鲤出了一身汗感觉好多了，就是饿。

【怂着鼻子闻着浓郁的鸡汤香，馋猫一样揭开盖馋的口水都要溢出来，可怜巴巴的抬头看着阿婆。】

可以吃了吗？阿鲤现在能吃下一头牛呢！

承平三年 秋

【从石伯家回昆嵛后一宿没睡好，夜里总是翻来覆去梦着儿时与阿婆的事，梦到儿时又一次发高烧竟是哭着问阿婆会不会死去，阿婆的话一字字响彻耳畔，若是阎罗王来收你也得先收了阿婆。儿时不太懂这句话真正蕴藏的道理，如今再回想已是泪湿枕巾。】

【天初晓便披了外衣往桃林去，昨儿过节本该去的，今儿已是愧疚不已。自个儿昨儿同石伯过了中秋却留阿婆一人在地底，许是阿婆想了，是以梦了一夜。】

【盘腿在墓碑前坐下，是个很小的墓碑，只是周围干净利落并无杂草还开着花儿。自怀中掏出两块月饼，献宝一样摊开，摆在碑前。】

阿婆，阿鲤来晚了。

昨儿中秋，阿婆是不是连月饼也没吃上，都赖我。这是我自己做的月饼哦，就算难吃阿婆也得赏个脸。

【指腹细细临摹过碑文，竟是连名字也不曾有，只是孤零零的江鲤祖母。懂事后也曾问过阿婆名字，她只是笑笑，“我们那时候哪有什么名儿，能养活大就不错了，咱们家就是顺着排，我是第七个，就这么顺着叫过来了。”】

【胸口堵得慌都没发觉有人步近，等察觉过来已近在咫尺。】

【虽已有防备仍是吓的浑身一抖，不用回头便知晓来人是谁，只是这般情景也不知该如何赘述。犹疑一瞬便回头，这个时辰能碰着他并不稀奇，窥了眼他身后，长剑不离身的人竟是独自一人，分外诧异。】

你不练剑这么早出来作甚？

【话出口才惊觉本是一句寻常语，错了时机也就成了咄咄逼人的呛声。叹了口气软了语气拍了拍身侧，也不抱希望他会如自己一般盘膝而坐，毕竟他似乎总是与自己背道相驰，习性、秉性皆是。】

既然你不急着练剑，便陪我坐坐吧。

【转头冲着阿婆笑，环抱着双膝左右晃着，同小儿听故事一般。只不过如今大了也成了说故事的人，偏头瞧了眼袁枚，他并未如话语那般显露出想知道的神情，本的他这人就是淡淡的，恐是练武魔障了活脱脱一武痴，旁的都无欲无求的模样。】

这是我阿婆。

阿婆啊，这是袁枚，一个只晓得习武的呆头鹅。

【如今二人间就如同小孩摔了一跤，本若无人大可拍拍屁股接着玩，若是窥见亲近之人便是豆大的泪珠止也止不住，蹭破了皮都能委屈成缺胳膊少腿的架势。袁枚不过是唤了声阿婆就忍不住圈紧自己，闭着眼歪头向他。】

你坐坐吧……

【第二次请求已经低到尘埃，甚至不敢睁眼，怕太没骨气也怕阿婆瞧了心疼，活着的时候从没享过福，走了还得操心这无亲无故的小丫头。伸手攥紧他衣袖，钻的皱了同自己较劲。】

昨儿没来看阿婆，都赖你……

【说着违心埋怨的话，哪里怪的到袁枚头上。只是怪自己竟然开始慢慢忘了阿婆，竟然在没她的日子也能好好的，甚至还能如家人般一同过节，竟然又开始了新的生活。亏欠感冲击着内心，睁开眼眸望向袁枚，无力的笑着。】

你说我这么没良心，阿婆生前掏心掏肝的为我好多不值。

【分明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偶尔回想起心底总是隐隐不安。攥着他衣袍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就如同一个依靠。不知不觉间袁枚已然成了一个可以说话，可以依靠的人。】

我说不上来好与坏，也不知道走出来算好还是不好。

【走出来也就意味着全部放下了吧。】

【极少与旁人提起过去，一来没必要，二来也不在意。可就在袁枚提及时，忽然生出想将所有过往都诉与他听的念头。靠着双膝偏头看他，也觉得自己此刻太过矫情矫作。】

我大抵可以算作自小便在昆嵛吧。

我有记忆起便在昆嵛了，阿婆便是我阿婆。我是后来长大才知晓我是她捡来的被阿婆收养一手带大。

可能爹娘嫌弃我是女娃娃便弃了吧，就用阿婆一般，因着是女娃名都懒得取。

【说来着实无趣，倒显得悲天悯人。忆起童年一双眸子熠熠生辉，笑也渐渐发自内心直达眼底。】

不过阿婆带我是极好的，自小便将我在手心里捧着。

【话匣子一打开便不觉得，适才发觉是否太聒噪了。有些难为情的看着袁枚，虽是话痨到惹人嫌，终究是一身轻无了方才郁结之意。】

袁枚，我是不是太吵了？

【从前不觉得，如今听他提起才发觉二人自从认识以来一直有一种默契，就像不成文的约定一般，江鲤永远是叽叽喳喳一路不消停，袁枚则是默默听一路不嫌闹，这种默契每一次见面都会体现，也算和谐。】

咦，袁枚。

【忽然想起竟然对袁枚的过往一无所知，故而如梦初醒呢喃一声，满脸不解的偏头看向他。尽管如今已算熟稔仍旧无法从他面上读出一丝一毫，他似乎从来都没有表情，或者是从未变过。反应过来暗暗腹诽他太过小气，不过一瞬又觉得是否太过自私，长久以往被他无意的照顾着，一味的索取成了习惯。】

【起身拍了拍衣裙的灰土，冲他伸手拉他起来。二人并排站着对着阿婆，竟有种别样的感觉。】

阿婆，马上要入冬了，可得注意身子，不过……（地底也再也觉不得暖了吧……）

总之，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挂念，下次再来看你，珍重。

【天蒙蒙亮就出了门，是以现在才觉察饿，等觉察之时已经晚了，只觉饥肠辘辘，饿的胃都要绞做一团。】

饿了，你也没吃吧。

【阿鲤是个说风就是雨的急性子，总是刚决定就走出老远。这不，回头才发现二人已隔的算远了，高声喊着，惊起树梢鸟儿顺着她的话飞远。】

古人云礼尚往来，所以你下次也得讲故事我听。你还欠我一顿好吃的呢，可得分开不能合做一次。

——建元四年 春——

【速来怕冷可算熬过了一个冬，年年冬日阿婆都分外费心，阿鲤是个寒底子，纵然是夏日也是四肢冰凉，冬日便最是难熬了，通常好不容易泡脚把身子捂暖和了，一钻进被窝便是整宿也捂不热，年年冬日都是蹭在阿婆的被子里取暖，难为阿婆一把年纪还得给阿鲤捂身子。】

阿婆，桃花开了吗？

咱们去采了做酥饼吧。

【唤了声没人应声才披了外袍走出屋，一眼就瞧见阿婆坐在院内出神，轻手轻脚偷偷摸摸自后一把拥住阿婆，笑嘻嘻的靠在她肩上。】

阿婆是不是在想，阿鲤这懒丫头，都日晒三竿了还赖床不起。

【左右晃动着阿婆撒着娇，晃了会醒了神就为阿婆捏肩捶背，手掌覆上阿婆日渐佝偻的背脊有些惆怅，也开始认清自己慢慢长大的同时阿婆真的老了。】

【蹲着为阿婆揉腿，捏累了就顺势趴在腿上休憩。打着哈欠，晨起时通常只有一刻是分外清明、精神抖擞，那一刻过后又回复萎靡困顿。阿婆的袖口因着长期劳作磨出细碎绒球，一个个捻过，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事也生出亏欠意味，阿婆为了带大自己吃了太多苦了。】

【歪着脑袋正儿八经的思索片刻，冲着阿婆笑。喜欢什么，想做什么，这些事从未想过，现在突然一问把人给问懵了，半天只顾得上傻笑，什么也说不出。一直以来以为这辈子就是陪着阿婆在山脚下过活，闲来吵吵闹闹，忙时帮衬阿婆，从未想过会有变化。】

阿鲤知道了！

阿鲤喜欢阿婆，要和阿婆一直在一起。

【虽听起如玩笑话一般，但这的确是阿鲤的真心。钻进阿婆怀里晃荡着双腿，搂着脖子指间掠过斑白的发梢，竟对阿婆的话生出一丝不好的预兆。】

阿婆现在才想起来嫌我好吃懒做没女儿家模样已经晚了，阿鲤这辈子就赖上你了。

【今日的阿婆与寻常分外不同，即使迟钝如阿鲤亦能察觉出，可见已显露无疑。被阿婆盯的心里发毛，分明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时节，却如寒冬冰窖一般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抬手虚掩住阿婆双目，孩子气的反驳。】

阿婆不能陪阿鲤一世，那么就换阿鲤陪阿婆一世。

【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很多小孩在阿鲤这个年纪已经懂很多了，庆幸的是阿鲤虽然自小失了双亲，但遇着阿婆，或许冥冥间早已注定，在阿婆的庇护下阿鲤被保护的很好，未失本真。天性善良开朗并不意味着不问世事，她也见着过街角买糖粽的婆婆在一个滂沱大雨的夜里说没就没了。故而她懂阿婆话里的意思，却不愿懂，不想懂。】

哪里会无趣，阿婆可不能因为跟阿鲤待久了腻推说赖到阿鲤身上。

【站起身，拉着阿婆往桃林走，不愿再听，摇头晃脑的牵着阿婆。微风拂过，吹散些微花瓣，随风飘摇落在阿鲤头顶又滑落，飘过二人握紧的双手。回头一片花瓣掠过眼帘，抬手捻住凑在鼻尖。】

阿婆，你看，春风得意。好不容易熬过个冬，阿婆怎的一点也不开怀。

不要想着撵我走，我脸皮可厚着。

就要陪着你，赖着你。

【尽管你注定先走，我也会在有生的日子里伴你左右。为你，也为我。】

【话头再一次落到阿婆手中，避无可避，想再次用嬉笑说这蜜语糊弄去，却在触及阿婆眼里隐隐的忧虑后无声的握住阿婆的手。一手折了朵开的正盛的桃花别在阿婆耳侧，真愿她能同这桃花一般，却忘了在折下的那一刻它已提前走向衰败。】

好，咱们回屋。

【来时不过寥寥几步，归去时却放缓了步子，每一步都走的不由心。也知阿婆这是在为往后做打算，只是内心终究是抗拒，心底隐隐觉得当这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就是失去阿婆的那刻，故而迫切希望长路慢些，再慢些。】

【再慢也终归会走到，立在门口便松了手不再步入，靠着门栏看着阿婆蹒跚略带佝偻的背影喉头堵的生疼。往事总会趁人无暇顾及时趁虚而入，破风而来不容拒绝。又忆起儿时阿婆曾说若是阎王爷收你，阿婆也要挡在前头。这句话如同烙印镌刻在心头，每每当阿婆因斌痛折磨露出了然、挣扎、不甘、忧心的神色时冲击着阿鲤尚且稚嫩的心。】

【这种花色的衣服阿鲤打小便见得多自然也晓得是何种含义，待阿婆说完本想赌气的说不喜又怕伤了阿婆的心只是一言不发，靠着门栏终是拗不过阿婆，叹了口气走向她，一把把阿婆抱住，二人间紧紧相拥皱了新衣。】

阿婆

【软软糯糯的唤了声，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这二字。把头埋在颈窝轻蹭，如受了委屈的短尾巴小黄狗一般，瓮声瓮气的做着最后挣扎。】

阿鲤还小，阿婆哪里舍得把阿鲤往山上送，等两年再等两年等阿鲤大了可好？

【向来晓得阿婆的软肋，平日里只要撒个娇就能解决的事，这次似乎并不太顺畅。并非讨厌上山，但也说不上喜欢，毕竟打小胸无大志没有大志向只想守一方土地与阿婆过着小日子，旁的从未入过眼，突然将从未想过的事摆在眼前，发懵之余也会想好坏与否，然既是阿婆做的主意自然是好的。转了个弯也就松了口。】

上山似乎也不赖，但是阿鲤舍不得阿婆。

【从记事起便与阿婆相守，江鲤这辈子对亲生爹娘毫无印象，回忆里满满的都是七婆婆，尽管阿婆爹娘不看重她，但她却是阿鲤心尖上的宝，或许阿婆就是神仙派来救阿鲤的，二人相互依偎，互相救赎。】

资浅齿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