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峰】桃花林

======建元六年春=====

【今夜天朗星疏，月色极好。前日天雨降下，天公画上挥毫，桃花峰上遭那几笔勾勒，开出那早春第一茬桃花。一年又一年，花开同样，故人已故。】

【雨后虽是晴日，天光依旧稀薄，桃花林里泥土潮湿松软。莫说人踪，走兽飞禽过，定会现踪迹于泥上。步在繁花里，周天调息游刃自如，呼吸静中吐纳，步履至轻，走过之处无痕可寻。】

【指上抚开一处花枝，花落几瓣泥中嵌身，目视衣冠冢，眸光几碎几聚。眼角风霜刻下的痕迹微深去，摊开掌心，任由脱枝的花盏从指间漏去，花开花落，与我何干。】

【今夕月明，华年数载，想来时光容易，弹指之间十余年。今夜守恒如往初，袖里取来陶笛轻奏一曲。平淡的调，抑或是风凉，音颇转寒，几调顿挫，林间以夜色为幕，生起薄雾作帐。】

【影在泠泠月色下往身后拉长，云海翻滚里淹没寥寥星子。笛音本从淡中诉，只后，叠下几音疾去，如若行舟峰回路转。调里始化繁复，应得玄机变数，上应天期，下转五行。桃花林里，土木依旧纹丝无动，其中阵法早已大转。】

【桃花林虽非禁地，绵延山峰上数顷，总在深处路有艰难，乏有人去，才立孤冢。林至深，尽头所依处，已然老藤累积。唇下收音，翻袖将笛收，搁置掌心凝视，陶笛早旧去。任凭深夜的风大，也吹不散那不浓不淡的雾帐。】

【遗憾仿佛就是那一地泥淖里的桃花，等过寒冬求盛放，总望天日下能最终修成正果。花期未错，身已早散。如此，擦过指尖飞去三四瓣的桃花，曾来自哪处。心里有话久了，便生满青苔。沉思在记忆中，往后的数年，愿见玉娇师妹。话不曾多，但凡听到的，仿佛总能在意识里平凑出一个人的名字，游一尘，尔后，再忘记。】

【收好陶笛，半蹲膝下，将一捧一捧的泥添在冢上，念锦走了十几年了，祭日不远。静中唯独是山风作伴，蓦然里夹杂了些动静。手上的动作未曾停，掌心本在聚力，可见泥中落花脱开泥淖逆风而动。待到闻他声，侧回眸，看清形容，由剑到人，月光眼中淡到无】

何人大胆擅闯桃花峰？【声苍有厉，眼底淡里无形深寒，本要处置为先，却迟一发，只疑惑此人年纪轻轻，竟能走出新布之阵。】

【动指巧妙催阵自移，地为盘树根所栖，动归于静，静生于动，两仪为和，五行所归。树林成障，变幻莫测，却当真把他困束缚其中。听他所言，知身份而收手，只消得片刻，万籁俱寂，树行归为原状。】深夜出行，可是想逃？

【冷漠在言语间，字若针锋不留情，虽不问门派事多年，不知这个弟子来历，但沉壁崖所禁足的人必定是违背了门规。近日魔教不安分，人心向来不古，当年之事便险些铸成大错。虽念锦是自己亲妹妹，然却是来自魔教，当年她常冒充自己身份行走门派间，早已是是自己的大罪，多年自责之中度过。此番于情于理中，便是要将他捉拿】不巧，遇见了我桃花峰婆婆。

【山风寒凉，目光聚寒，步不紧不慢，错身他面前，抬袖拂开侧身的花枝，似要将月色看清。本从正，思绪亦清明，未动手是因他方困在阵里不能脱身，也不知是伪装或者另有隐情。若非他从山下穿过阵法，哪里还藏的有出路。只想问他清楚，音厉但并不恶】你方说你在沉壁崖思过，未得掌门允许你竟擅自离了那里？老身从不知沉壁崖能通桃花峰，言语诓骗，罪加一等。【方在阵中的确困得他艰难，待他缓气片刻，听他道完缘由。性子随持衡却固执，即便如今眼前事实即可定他罪，心性里总生有一些原有的宽容。】

【深夜静谧藏过重峦叠嶂，夜更深，草木总无闻亦不惊，双袖笼风，影在泠泠月下拂在身后花株之上。可见花瓣纷纷离花盏，东风里，视线逆着天光的淡薄凉凉的注视着他。观他身后之路，不禁蹙眉一瞬。】

【先前试探几番变更，此弟子处变随着本性，惧中仍敬畏不改，险中不巧言开脱，朴实里三分还稚气。但不知为何受罚在沉壁崖，如今这般老实的欲要领路，柔和化开眼中的冰寒，语气依旧无情】若老身是魔教假扮的，你也信？

【便将身形一转，袖背身后，经过他侧，不等他回话，道】带路。【行走他身后十步外，偶尔动手，将他前处的荆棘用掌风推侧，免得绊住这孩子，伤着会疼。这路来的崎岖亦隐蔽，来历蹊跷，回想几十年间竟也无人能察觉。走过一路，问他】思过可思出为何有过，可想改过？

【听他回答的话，若是寻常弟子便是报之一笑，而唯独眼前这孩子，面目愈发严肃，斥道】可是你如此大意犯了错，才被罚沉壁崖？【想来魔教众人不乏狡猾者，其中自己的亲妹妹安念锦当年便是如此随意进出昆嵛，险些酿成大祸，声中颤抖，显然是生了大气。】如若你是信了魔教中人的话犯了错，可是要后悔一辈子的啊，孩子。【原来这气这严厉是对自己，并非是针对这无辜的孩子。】

【行在路上，步子固然是停住，暗暗分开的距离里，静了许久。到底是年轻，孰能无过全是德。手中握向旁侧的锋利的山石，有意的去握，掌心被那石划伤，冷着容色看向他】好人坏人，那你瞧这石头，可是生来就要伤人的？可它之本生得过于坚硬，即便无心伤人也会伤人。魔教之本便不正，若是好人去魔教做什么，你倒是回答婆婆。

【随在暗处一叹息，握袖背在身后，快步走他前去，查探此路的诡造之术，仿佛是刻意，经年之久，竟像荒芜里无意生出的道路一般。眼直望向前方，这气着，也不愿同这后辈发火，但知他跟在后面便好。野风吹在山背之上，前路便是那沉壁崖，他是没有期瞒，心中不安，仰着周遭，步下一个不稳，眸中隐约不安，问】这里除了你，平日还有什么人来【不等其答，便续言】不可让第二个人知晓，可答应婆婆？【依旧背着身，忽然想及他境遇，言语无端的和柔些许】若是知道错了，婆婆会帮你求情。

【忧心忡忡的望着这个孩子，因为他人虽然沉默，而那眼神里的矛盾，是旁人不能读懂的。既是昆嵛的孩子，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他这般，余后他答出的话不免是牵挂。犹如当年至如今，躲避着掌门师兄的意念，隐隐作祟在心底的魔障原来早是根深蒂固。虽他什么也没说，到底是将眉心放开，平静着容色答应】好，婆婆也答应你

【月隐的这个时刻，做了决定】今日之事，婆婆与你约定，只有你我二人知道。【送他几步回到了沉壁崖的出口】婆婆信你，你亦不要让婆婆失望。【看他衣衫单薄，只是蹙眉】你的事情，婆婆不多过问，但你需一定谨记门派训诫，万事从理莫冲动。【背过身去，也不去理这洞口，锁得住昆嵛弟子岂止是对规矩的敬畏。】明日婆婆会让明心过来看你，你若是冷若是饿若有缺的，尽管与她说。

【沿着山路行走，今日之行，心中微有异样，不知何处竟让陈年往事塞满，满心的疮口仿佛是新伤。天如是快要亮了，守在孤冢前的数个日夜里，是谁在心头挥之不去，那早是在多年前应在脑海里早无迹可寻的他。】

===结===

【凡世有造化臻至其境必有其根源，节气谓之暑往寒来旨本为韬养万物。时漫漫轮转总是无情，似水潮般不经意却恒在的涨退，浮生于世若比一块有棱有角的石，但凡经历滔滔红尘，但凡冲刷万千磨难，便成沧浪里那收尽棱角平坦的方圆，尔后此上所记种种，镌刻往日只为沉淀今朝，即归为初心。】

【年复年，桃花峰上桃花障，桃花林葺以桃木屋，挑一阙风窗观尽四季日落风雨，不过问武林中事亦不再问门中事。五代弟子余念素还余一位师弟，而后辈六代弟子才是昆嵛正午阳日，峰川顶立天地】

【花开时节去，山色入秋一派澄静，枯桠参差栩栩曳摇，阵法布置四围八方，玄妙变幻关联，提眉眄那梢头感而摆向东面，客自东来，潜移默化阵不移，枝依山风婆娑，微步有意，衣袖飘举】

师侄

【一叹笑对，故去师兄对他的器重爱惜转为我由衷的疼爱，始于他任大弟子时至他为通天峰首座再至他继任昆嵛掌门，多少年，婆婆这声由他称来最叩心位，淡淡日金缀洒翩然至前的袂角，煦眉柔和】

今日既得空来桃花峰上坐一坐，必不会教你空手而归

【容盛慈意，眼里对他没有身为长辈所谓的期望，因我一直信他能够做到，会做得更好。引入居室，简而不陋，四方布局他再熟悉不过，窗下苍竹砌成的台案前先要他坐着。壁柜上下几排累满形状各异的酒瓮，酒器出自闲时手笔，新酿旧酿陈列，酒香四溢，浓郁藏不住，怕这孩子鼻子灵老远就闻见】

这些酒，每年婆婆都会留下些陪着

【背身去拿，指点过一排，从中选出一瓮到手，曲腰往最底排捞，是九年前封存最后一瓮，身形暂顿】

【最底处那瓮酒即是存酒的最后年限，再有的，即是建元六年往后。那年做的酒取得是寒冬后第一茬桃花，天象第二日落雪，收集枝头零星冻在冰霜中的花苞，最后只得两瓮。一瓮启开，捎给杨师弟他一壶，留给玉娇她一壶，还有一壶悄悄倾倒星宿海，倾一空星子遇一时人，遇此能读我心的少年郎】

【当年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是年，三十而立男子汉，儿郎气高华，英修眉宇无不继师兄沉稳风态。师兄肯定知念素仍会难过，但那宽慰也根深蒂固。昆嵛的孩子们都长大了，而我们老了，老了】

【心绪延续至眼中两泊寡淡波湖泛起漪澜点点，随那身影近，拨开紧贴瓷泥的指，由他取走。孑生本没什么能留住，未为人母，关怀大致类同天下慈母心肠，若他欢喜，若我在一日，全是舍得给予】

这桃花酿封存九个年头，正好回到婆婆初见你那一年，最后一瓮自是留给你的

【陈酒启封时，年份一旦释开，扑面来时注定往事氤氲，烟云丝丝结结至心田。静捧一瓮新酒袖怀，缓踱对座，一窗风泱泱荒凉，天际一行秋鸦远。清滢酒液纡缓过三度，抬袖握住他掌中碗，力柔未曾有夺的意思，轻拾碗沿带著他臂慢慢的放下来，说不出的正是心内深绎的痛痕，温重凝睇非动劝语】

师侄，既这般意义来饮，可醉不得

【四年风雨晦暗门中巨变，常言天塌下来会有个高的人来顶，他带领昆嵛闯出困厄，苦撑一片天的人，外从不言苦。感慰他见我的第一个眼神，感动他在身前肯流露的稀微稚气】

【终是血肉作的，为何不能言苦】

婆婆考一考你，酒味尝过如何？

【离袖压案，指节堪比竹意苍。师兄他们与思菁离去四年整，时光亦拥有过很多美好。陈酿味烈偏涩，饮来感悟，后劲应先带起苦涩，苦到舌尖发麻，才能回品甘芳】

【眉痕折抚眼角，纹路展开细细道道，清和明定凝著那双深邃黑眸，五指屈带袖袂毂纹，提瓮斟下半碗酒液，婉转掌在手心，春日桃花香随酣醇蒸出，散而能飘至远方，好似可改逆燥秋枯败】

【苦非眼下苦，积年所存，种种唯心开才得解。我心为人开不得乃事实，年事渐老不再想追究，而逸之还年纪轻，悯然挂牵二三起，怅惘却为言意包含所止，我闻朗山乾坤气势恢宏，仰日冕之高，万象所朝位置恰能俯瞰进他炯炯瞳目。师兄未看错人，那份精神继他身当岁载其华，黯不下，而永指明境】

【昆嵛已去的前一辈人，苦海各有重负，有朝终得解脱。而他与我们不同，会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师侄，婆婆手中的，可是那轮普照万物的日，它照向何方，它就在何方

【话语缓慢顿挫，方才有意倾倒那碗酒，酒面临窗稳持不动，一影明金日轮亦不动，振腕则见日轮模糊，余剩一碗碎金惝恍起伏】

它若不见了，又去了哪儿呢。这一切不过都是眼前表象，你瞧，它还是稳稳挂在天上。

世事容易时过境迁，心意常常惑乱表象安宁

在我眼里，这四年你犹如天上的日，从来稳稳的扶持着昆嵛。你师父和婆婆的心一样，非以期望压你肩，昆嵛一辈接一辈皆如你这么过来的，你要明晓你之所在即是昆嵛所在，切不好妄自菲薄。

【语重心长，半碗酒水十成满的心，没什么好言教诲，能谈心的时候就多与他谈谈，心疼只叹】

你愿在婆婆这老人家跟前诉苦，婆婆愿倾听。你愿意笑时便笑，愿意愁时便愁，婆婆在。

【人人眼中的得天独厚大器早成，而上天却薄待他本将圆满的姻缘。执念一生，有说大错特错，有怜情深义重。我知道这关他过不去。当问的话，还是要问出口，然依他个性，只不能那么直接言】

酒入愁肠，方知晓一点苦往往引起心中苦意不禁，苦上加苦的滋味很难受，再答我一遍，当真一直苦？

【时年共同经历许多失去，他面对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而晚夕对朝阳共天地却不同时，操劳后辈的心总不甚透彻，道理许多不一定对，造化向来自有妙数，不如放手任其自己成长，神色意味且悠长】

是，师侄你说的是，万事慢慢来，欲速则不达，往后人生还那般长

【温温澈澈肯定他这一番话语，如此不知会否出乎他意料。原来我发现真正变老后，心肠宽减不少，把同辈一位位送走，甚至那秋时节亲见杨师弟走在我面前。现下还能有什么可求的，就是守住眼前。这孩子忙里偷空跑过来一趟不容易，约莫赶在临近师兄忌日，往事浮现一个人心里头不好过。】

【指尖一划将今年春上新制的酒酿启封，味淡必然被旧年滋味掩盖，将它倒在碗中，不比陈酿那般清亮见底，很多浑浊酒花还上下浮游，指点这一碗浊酒】

昔年我酿的酒，如这碗新酒一般浑浊，经过九年，所有沉淀去，酒香不会变淡反而更浓醇

【盛过日影的半碗清酒与这浑浊新酿并置，袖里取一瓶青碧晶透的小瓷瓶，去掉玲珑小巧的红绸封塞，将内里的琥珀色蜜浆向酒碗内各佐兑几滴，推那半碗酒送予他袖边，儿郎酒量浅，全写薄面上】

陪婆婆再饮半碗酒吧，喝完帮婆婆干点活，那窗不牢靠，夜里风吹总吱呀的响，吵得头疼

【窗不坏也说它是坏的，要他好生的活动活动筋骨。蜜糖是甜味，哄他也是哄自己，酒苦总有蜜糖不苦。灵云送来弟子们好不容易收的桃花蜜也是备给他的，即使桃花酿比普通酒酿多了不少好处，酒多伤肝，蜜糖倒好排解。平常独处日出日落无喜无悲，他这一来，操心也接踵而至，却十分舒惬开怀】

【秋风频送，天底下万物皆动容，日染煦照蔓延进常年不生光泽的两眸，感怀只得暗叹婆婆处非昆嵛世外桃源。他擢兰蕙高朗居掌门位至高，挽袖躬身勤恳琐碎，劳作忘我。纵使生疏，却面面俱到细致入微，如过来的点点滴滴，这般想，才知眼睛一直看着他走了好些年，能将困顿白首的年月弥补。】

【一眼之念，一念执着。我便是最好的例子。最始为何要困住自己，最终又为何。寂静宿那沧海一粟，往昔潮去谁都不可回首，而我在，见证故人初时承载的昆嵛交予这孩子牢牢扛住，无憾无悔】

【尘埃本若缘般轻，来时拿起不经意，去时亦不经意沾满身，索性不再动念为他清理，路行任由去散。桃林韶华末尽的秋，零零枯叶在枝条萧索对风夜窸窣发响，心境静和，挪步送他走到分别处】

桃花开时，缤纷一路灼灼好看，却更加难辨方向，到时候就看掌门师侄是否能寻得见婆婆。

【桃花峰通往居所的路，条条生满蓬草，荒芜鲜人问津。施下万千变幻的术法于表象惑人感官，执意避世。往后万般无数，待看天意机缘。此生创下许多奇门遁甲术，随我心动而动。有朝一日若顺应天命随故人离，那么，这迷一般的深处也将掩盖我曾有存象，身后余世不见，无牵无挂乃最终夙愿。】

【此念此光景肩头枯叶寸瞬变离，气吞雍和虚怀若谷。低眸慧明，暗暗不禁惊喜，无言胜有言，唇角噙笑入眸心，比得那年在通天峰星宿海观他一剑星火燎原，再见已沉纳百川之稳度又悯天地之宽怀】

【为他师长，却已替他师父感得倍深。我派功法博大精深，想师兄造诣，臻化两仪之境深不可测。他今日想告诉我的，正也是告慰他师父的。昆嵛派善渊屹江湖基业百年，后继有他，当发扬光大。】

【前路叶影簌落，濯清朗星回身一瞥，招袖示意去吧，挥腕令桃木阵启，一道笔直随他远走，同时他身后的林木若生了脚，来回挪移模糊来时路，留他只能通向前处的路，伫立原地，含笑如初】

【漫空繁星点点。而旧时人留旧时境。】

【捧袖仰面，遥望山星，参北桃枝翩伏，覆身轻衫浅漾，风渐大，一袭素色飞舞，时年此境再难得。】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