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不为洞

正是仲秋时分，午后暖风拂面。而山道清冷，唯见默默独行。布履踩过落了一地无人扫的厚重树叶，心思也如此刻沉重，我在脑海中反复思索一个问题：若当断则断，是否便无今日之乱？若我狠得下心，又是否会牵累到诸师弟，甚至是害蔺师弟受伤？

我为掌戒，当掌戒律秉公无私。可眼前的结果却告诉我私念一动是何等结果，而我以为的能够控制在一件又一件事情中渐渐不可控制，我……犯下了一个大错。

所以我要去寻一个有资格惩戒我的人。

不为洞仍如我当年初来时不曾有半分更改，而那人正在洞口似是焦灼来回踱步，似是察觉到什么，视线一瞬交错，所有情绪随着双膝触地渐不得压抑，但话非自责，只是垂首，声音平静

“师兄云游之前予弟子掌戒一任，望弟子顾及山门以便传承太乙一脉，却不想过若有朝一日弟子犯了错，谁可惩我？”

我早已不是昔时少年，可随意抛了宗门提剑下山浪迹江湖。我因太乙而生，此生也当奉于太乙，可此时此刻，那股在这些年中应当消失的深沉悲哀又涌上心头。我抬起眼看着面前师长，终不如刚才。

“师伯以为，掌戒犯错，当如何罚？”

“为掌戒却动私念，不能秉公无私，此为错一。”

因低着头，也见不到神情如何。但随那一句错为何，心中重担反倒少了些，有些思考太久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见祸子乱太乙难当断则断，以至于累清寒师弟受伤，此为错二。”

我当有错，却也不曾想过狂乱的青风竟会对蔺师弟出手。师徒之恩尚在前后却害师长同门，加之前番与静昌之事，良玉陷泥尘再难清白，而我……竟也狠不下心。心绪乱，却仍是用平静的声音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门徒静照，因弟子私念至如今伤师长同门一错再错，而弟子无能未能及时将他导回正途，此……为错三。”

话至最后，已有几分自嘲。说掌戒可辖太乙，哪里晓得掌戒也是个会出错的人。思绪有些飘远，有些心底话也不由自主出口了。

“弟子本以为……事态总能控制，却不想成了如今这样，这自傲之心，当是弟子第四错了。”

“是。”

也与他甚少虚礼，听得起身二字便起来了。只是依旧低着头不曾看人，想来我见惯了诸弟子在我面前持弟子礼还颇有年岁渐长的感觉，如今在师长面前仍持礼少言，心境虽不如从前却有些怀念。

我这一言方落，山洞又复冷清。这地方是弟子来不得的，因此不同石桥对面的热闹，却足够让我沉淀心绪。我不曾观他神色，却在观心。四错出口，如江涛波澜亦成如镜止水，恭候训言。

我入门时师父已去多时，皆由大师兄一力教导。而大师兄又是个随和性子，极少动怒。但人情事理早知，错了便是错了又何必找什么借口说自己没错，师父不在，便由师伯来训也是理所当然的。

却不想听了一句‘不愿’，微微一怔，抬眼看去似有些不明白为何。但与其视线交错，心头阴霾恍如云开破晓，欲哭不得，欲笑亦不能。

“……师伯又何必如此，纵然请了戒尺我也不会辩驳的。”

能力有多大责任便有多大，当年接位时便是如此考量，如今眼见着太乙生乱总还是有些不安。也许正如师伯所言我至此不过寻个安慰，他私心为我，我私心亦为他人，真论是非黑白，怕是至了天黑也说不清楚。

这门中尚需我在，道理亦是懂的。因而听得祠堂只是再行弟子礼，谢师伯多年以后仍可听我这三言两语是非不明。

“清和明白，直至事毕自会去祖师面前悔过。”

——————  结 ——————

霜寒交予了蔺师弟，怎么处理师弟比我更加清楚。只是不见青风，非是因我不去，而是此间尚有事务需我处理。思过崖便在会稽山南，要去见也得是诸事之后。

兰溪清浅声泠泠，过石桥，步山道。一路行来身体总不如前，何论前番还亲自执行。内伤难愈，偏偏只能孤身来此，拭去额角冷汗，半响吐息。

待稍微好些了，这才迈步向前，甫见不为二字还未开口，已见师伯出来，怔了怔，又上前去。闻得可好些了，只颌首

“稍好些了，师伯不必担忧。”

“算是平静了。”

开口说话时中气比之先前总还是有些不足，相信师伯也看得出来。只是此间不点破，是因彼此心知该如何是如何应如何，压了身上不适，随人落坐石桌前。秋风冷，体微寒也只道

“静照虽入思过崖，但四师弟总还是有些不快，也是顾着同门情谊他才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来。”

四师弟当有火气，只因此间他受累颇多。哪怕我倒的突然，他也未曾病中强逼。而是给予了我机会，但是……也是因此事，有些决定不得不做了。

“我来寻师伯，的确有事委托。”

稍抬了眼，看向对座的人。

“我……欲请师伯为我主持升座。”

这十年我不曾选择，是因为心里总是有些盼望。盼望那人在外面玩够了，便回来让我休息休息。可是……师妹去了，无余他们也长大了，甚至是玉斧、景行……所有人都没有选择停留，只有我还在望着回头路不肯罢休。

让他知道，想必又笑我是个孩子了。这么想着时，亦有一丝苦笑浮面。轻颌首，道

“当断则断，不断必乱，我想清楚了。”

思如此时，侧首望山洞边缘枯草重叠，今日天晴，更沐金灿。

“有些事并不是一昧逃避便可以真正视若无睹，掌戒这个身份已经压不住观内的多生波澜，只有观主才能让我彻底弥平风波。”

那声叹息入了耳中，回头时垂首，模样似有些愧疚。若非事情太突然，我之不愿只怕还能拖上个两三年才会真正考虑，也因为事情突然，有些事不愿也得去做。只因若欲护宗门少生风波，个人总还是要付出些代价的，便道

“我会与四师弟商谈此事，诸般杂务自会处理。待选好日子，便来告知师伯。其他事……”

顿了顿，也不知怎么回事，近来总有些心神不定。起先以为是青风之事忧思甚多，可此事已毕，怎还会如此？可抬眼看他时，只摇了摇头。

“应无了，有劳师伯。”

“这……”

不过一个晃神，师伯已先起了身。再稍一思索，才想起他方才所言为何。此事本就该让执事、长老及我等三方商讨，如今师伯似是看出什么，窥我几分颜色怕有不稳，才行此一途吧？

那个这字在舌尖滚了圈，终还是没能将话说全，随人起身在后跟随。步伐不紧不慢，却始终比人稍后一些。

“……多谢师伯。”

将至兰溪时，才勉力挤出这么一句。

—— 结 ——

—————— 开 ——————

文兴四年，春

静静站立在同往山中的石桥上，望着下方潺潺而过的兰溪。

山中虽清静，人心却不净。无余之事已堂而皇之摆在台面上。若不及时处理，不想外界如何说，门内风波便不会停止。

只是……食人……蹙起的眉头又收了几分，杏林居若能找到缘由自是极好，但联系前因后果，无余的问题显然是在生时便饱受此等苦楚，想来若不是因为上山入太乙观，他的病症会发作的更早。

可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也不曾听闻哪家使出的手段会是这样。更不用提非是操控而是让他失去自主做下这样的事情，难不成是因我资历不够？

说起资历，整个太乙观上下……怕是只有一人能给予我答案。视线转向石桥的另一端，也是会稽山中的清静地。

又要打扰了，摇了摇头，转道朝山中而去。不多时，已至不为洞附近。

停步不前，抬袖躬身行了一礼：“陈师伯，弟子清和求见。”

发声之际，敏锐察觉到附近有熟悉的气息。抬头恰好对上对方视线，微微一愣，倒是没想到陈师伯……颇有童心？咳，又或说应是逍遥做派，还真是令人有些欣羡。

不过这话目前是说不得的，要说至少也得等事情落定之后。便听师伯之言，行至石桌旁落座，这才续道：“情非得已，不然怎会打搅师伯。”

话音落定，思及无余情况，若真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此次前来，是想问师伯，可对医毒之道有所涉及？”

这种时候，也就没必要再继续遮遮掩掩，打什么机锋。直白相询，更得彼此心意。

因而听师伯此言出口，沉默了一会儿，稍一点头，说：“师伯应也听到近来所发生的事情，此事的确与道医一脉有关，但事情起因，还是清寒师弟那一方。之所以相询师伯此事，乃是因为……”

话音至此，稍一顿，轻吐一口气，摇了摇头：“清寒师弟那边，我去落霞馆见过他了，与他密谈一番方知，清寒师弟在上会稽山之前便有胎毒在身，他几次下山也是寻求解毒之法。只是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如今道医一脉在为他寻求方法，但我思来想去，此事非同小可。不仅涉及他自身安危，更有升座掌戒一事，势必影响整个太乙观。”

抬目对上师伯视线，话至此，似有言，却又无言。不知如何说，只明白这看似一件事，实则两件事。却是息息相关的两件事，一者为门楣，一者为安危。安危落定，门楣定要交出个结果。

见无余之时，那般英姿飒爽的人也不复往日精神抖擞。想来是心事压在了他的身上才导致如今模样。我曾说，公私分明，私事若了，自然便要面对公事。所以在师伯面前说这些话，更像是为自己拿定主意。因而话音落定时，我沉默片刻，亦点了点头。

“我晓得了，请师伯放心。”

说到思过崖，真武一脉还真正是命运多舛，似是每一任弟子都要前往思过崖过上一段时日。不过去思过崖也算好事，至少暂时不必面对门中风风雨雨。事情落定之后，再说也不迟。

这边正在思量着如何将此事公之于众，忽而听闻“静照”，略一愣神，随之反应过来说的是谁。

“他……”

顿了顿，点了点头：“他目前还好，师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