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杏画舫

——承平十年三月二十四日 (春）——
【远处传来熊熊的火光与喧嚣声，在夜色下红光映亮了半壁的夜空，街道上不断有人向火光之处赶去，却有一人，反其道而行，隐匿的阴暗的巷中，越过墙体屋瓦，在月色下掠过夜空。
喧嚣逐渐远去，水波折映的灯火却逐渐清晰在眼前，靡靡之音，萧笙歌舞，纵使城中已乱作一团，这里依旧是歌舞升平。
纵身跃入湖面，脚尖轻点水面，黑色身形飞掠而过，瞬息过后，已落在船舫之上，隐蔽的暗处躲过走动的小厮丫头，从一侧窗户翻入船舫中，算准位置，正是颜姑娘居所。】颜姑娘。
【入内后立即出声示警，以免自己这一身血污让人错认成采花的贼人】

【见人眸光掠过自己，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有着几分的不满，有些尴尬的垂下头去，双手抱拳向人恭敬的行礼道。】

冒昧打扰了姑娘，在下执行任务时惹了些麻烦，我家主人吩咐如果有事可来找姑娘帮助。

【城中窜天的火光影响越来越大，饶是这烟花之地再与世无争也再不可幸免，喧嚣远远透着风中传来，只怕官府马上就要有所行动，掌心紧紧抱着，带着一丝明显的紧张。】

还请姑娘帮帮我。

【离放火烧宅已过去一个时辰，等到明早城门开启，只怕全城早已戒严，与其冒夜潜出城外，隐匿在城中无疑是最稳妥的办法，只是没想到官府的速度竟比预想的快了不少，在城中隐藏变数太多，而人越多的地方越是安全，这烟花之地，更是绝佳的场所。
见人已经有松口应答的态度，面露喜色，忽然抬眸看向眼前倾城绝色的女子，月光下女子的面容有些模糊，但曼妙绝美的身姿却勾勒的更加动人心魄。脸色忽然一片绯红，眼前之人风华绝代，竟然同为女子也不禁被她吸引了目光，愣了一瞬，才又重新找回神智，眸光清晰了一些。

怪不得，阁主也会为其着迷。

回过神时尴尬的露出一丝窘色。嘴角笑意染进眸中，一双灵动的明眸含在眼中，羽睫轻颤，灵巧的眨了两下。】

多谢姑娘！外面官兵搜的紧，让我躲两日就好，我什么都会做，端茶递水，捏脚捶背。

【微微挺了挺胸，让自己显得自信满满一些，随后听人后话，面露怔色，神情一转，思绪转的飞快。】

主人说了，姑娘人美心也美，若求姑娘庇佑，一定要多帮姑娘做些事情，只有姑娘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眉眼喜色跃上眉梢，唇边绽开一抹灿烂的笑，弯下腰，向人深深鞠躬行礼道。】

多谢姑娘！

【听人吩咐，门外随之走进一个清秀的女子，她走到自己身前，微微欠了身示意。只一眼，便察觉出此人并非寻常丫头，手下不弱，刚才立于门外时的轻身功夫也是极是上乘，此人跟在颜姑娘身边，想来应该是阁主吩咐保护她的护卫，看来二人的关系的确如风传那般亲密，而且是更加亲密。心思几转又归于平复，向颜姑娘点点头，表情透出几分凝重。】

姑娘小心。

【随着人去了别处，将黏腻的夜行衣换下交给茗儿，净身沐浴，将一身脏污净去，方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刚收拾完毕，门外便传来了搜查官兵的声音，与茗儿对视了一眼，抬手将头发散下，坐在梳妆台前重新绾起，门被大力推开，几个身形魁梧的大汉冲入屋内，被惊吓一般从椅上弹起，头发松散的垂落在耳边，向后退了几步，撞到房中立柱才被迫停下。极度慌乱的模样并未引起任何人怀疑，一群人在房中搜索了一番，投来几眼垂涎龌蹉的目光便又成队离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又等了许久，等杂乱的声音逐渐散去，官兵撤退上岸，才松了这口气，却又担心起颜姑娘那边，但见茗儿并无异样，才稍稍又放心一些。让人带着重新又回了颜姑娘房内。】

多谢姑娘解围，给姑娘添了麻烦。

【见人无事，再闻人言，面色上松了一口气，抱拳行礼道。】

多谢姑娘收留，此恩来日必报。

【颜姑娘所言非虚，如今城内发生如此大事，封城戒严都属平常，只怕搜捕还要进行一段时日，虽然自己确信未留下一点蛛丝马迹，更加不会暴露样貌行踪，但还是要小心为上，此处已经过盘查，短期不再会有危险，是上佳的躲藏之地。】

我叫曦岚，姑娘以后有什么用的到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承平十年三月二十七日 (春）——
【临近傍晚，画舫游船已经点亮了引路的灯火，湖水波光之上，月光也被比去大半的光泽。一人斜靠在走廊尽头的窗前，窗门大开着，淌着徐徐的微风，扬起鬓边的几缕碎发，也吹乱了满心的离愁别绪。
事情已过去三日，但扬州城内还是满城风雨，毕竟西门氏乃扬州豪族，一家老幼二十一口尽数被屠，西门府也被付之一炬。如此大案，轰动全城，却又有谁能想到，始作俑者，此刻却在湖光月色下，听着江南水乡的靡靡之音。】

“哎呀你怎么在这偷懒，快点快点，把这两个菜给客人送过去。”

【尖细的女声打断了思绪，回头看去，厨娘正从后厨里走出来，催促着小丫鬟们将菜品送到前厅，似乎是人手不够，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好，好我这就去。

【为了不惹人怀疑，特意扮作丫鬟模样，既然被人当做丫头自然也得做些符合身份的事情，毕竟留下已经托了颜姑娘很多帮助，不可再多生事端牵连于她。顺从的端着菜品走向包房，随着众人鱼贯而入，将菜品一一摆上，刚要离开却被人突然喝止。】

“别忙着走，给几位爷把酒满上。”

【无奈之下，只得随众人低头停步，转身向众人欠身行礼。】

是。

公子稍等。

【听人吩咐，轻声应着，只想着赶紧离开，再叫人来侍候，毕竟是寻欢作乐的场所，久留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刚刚才安全的落脚点并不希望多生事端。低着头一直不曾抬起，听着几个人又开始闲谈，慢慢直起身，向后退去。

言谈入耳，多是些风月之谈，并不感兴趣，也无意去听，但声音还是清晰的一句一句传入耳中，本是无谓的说辞，然而在听到那一句“东方兄”与“药兄”的称呼时，整个人楞在了原地。一个久不曾再想起的名字逐渐在脑海中拼凑而成，几乎是不可置信的，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听。然而哄笑声一直在响，不断的在有人再重复着那个名字。就想在提醒着自己。这是真的，不是虚幻。

东方药…

眼眸终于抬起，在进入这个房间后一直未去看任何人事物的目光落在了被众人围拢的男子身上。记忆向潮水般袭来，淹没着理智与思绪，让所有的神智沉浸在回忆之中。

他们自小指腹为婚，一起长大，但他自幼体弱，病痛缠身。母亲曾说他的病恐怕一辈子也不能根治，甚至无法活过弱冠。所以早在很久以前，或许他已经死了的想法就已经脑海中回响。但每当出现这种想法，自己又会无意识的想到他在死前的样子，会不会有人照顾他起居，会不会有人督促他吃药，会不会有人告诉他管住自己的嘴。

而现在的他就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他还像小时候有一些病态的苍白，记忆中稚嫩的脸庞却已经不再存在，虽然依稀还有着幼年时的影子，但是现在的他无疑的更加眉目俊朗，丰神俊逸。他笑着与众人说笑，眉眼中是极度温和的目光和如宝玉一般的温润优雅。

鼻子蓦然有些酸涩，眼泪几乎落出眼帘，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的身形也变得开始虚虚实实，脚向黏在了原地，想走的念头早已经忘在了脑后，抬起头将眼泪忍了回去，看着他的背影缓缓的露出很久没有过的真心笑容。

你还活着…真好。】

【嬉笑哄闹伴着靡靡之音，乐师弹奏着风雅却颓靡的乐曲，声音逐渐急凑，五个美人也相继揭开面纱，环肥燕瘦，各色身姿，引得众人又是一番赞叹哄笑，围做一团，一言一语点评云云。

门目光从人群中回神时，思绪也从缥缈的记忆里收回，门外又鱼贯几位侍女布上数盘菜肴，喧闹的场景掩盖住了自己的身形，嘴角的笑意一瞬即逝，本以为告别的过去却又出现这么一位故人，心头五味陈杂，不知该喜该悲，再看东方药一眼，见他如此玉树之姿，好友成群，想来以他家世身份，自当是衣食无忧，前途无量。路已殊途，再无可担忧它想，也罢，便当做今日从未见过也好。

不欲多做流连，转身欲走，一股香气却扑鼻而来，带着海风应有的几分鲜咸的气息，隔着很远都无法消散，身形突然定在了原地，眼见着东方举匙食要入腹，双眉忽然拧起，几乎是下意识的，几步走到人桌案旁，挥手一拂，将菜食与人食具全数打翻。】

你不能吃！

【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那一句想责骂出口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两圈，最终还是被自己咽下，房间里突然寂静，众侍女吓得花容失色，一时间屋内落针可闻，未敢抬头，退后两步，思索着应对之法。】

抱歉公子，我只是…不小心…

【暗骂自己怎能如此冲动鲁莽，本是躲是非，却又自惹麻烦。眼见屋内众人视线全落在自己身上，连东方药亦是难掩愠色，匆忙一眼，许是心虚怕他有所察觉，竟不敢与他多做对视，赶忙低下头去，一副唯唯诺诺，慌乱无比的模样。】

我……我……我看公子菜食不干净所以才……

【胡乱编个理由，希望可以就此遮掩过去，不料自己话未说完，东方药已经先开了口，语调轻柔如水，却忽然察觉有一分落寞悲色融在那声音里，心仿佛慢了一拍，还来不及深思，已被四周惊坐而起的声音弄的烟消云散。柳眉皱起，耳内不断灌入的呼喝争论在心中生起一股莫名的烦躁，甚至一瞬间闪过杀人离去的念头，但几分理智在东方药身形有意无意挡在身前时冷静了下来，眼眸轻轻抬起，却只能看到东方药挡在身前扬起的袖摆，绘着一截寒竹，散着一阵阵草药香，很像幼时的味道。】

手腕忽然被人抓住，沉在回忆之中竟一下被人扯出人群，下意识回击，却在与东方药擦肩而过时，凝上了他的眼眸，一瞬间五味陈杂涌上心头，怔楞的瞬间，人已经被拉扯而出，同那些烟花女子站在一起。耳旁听着那些人哄笑的污言秽语，低着头立于原地，手中死死的握着拳，强压着心里那分杀人的念头连肩膀都在不停的颤抖着。克制不住的情绪翻涌着，然而理智又在不停地告诉自己，要忍。此时杀人灭口并不是好的选择，既给颜姑娘惹了麻烦，东方药在这里，总不能也杀了他。

“磨蹭什么，赶紧脱了让公子们赏赏，不满意今天这事可过不去了！”

说着那人已伸过手，下意识躲开，向后一退，不想正撞到身后一人，身形险些绊倒，踉跄一下，目光不经意间又落在东方药身上。】

【那般荒诞言语，污言秽语，若放到旁人，旁处，只怕已然羞怒交加，偏生落在自己身上，怒归怒，气虽气，倒也在忍耐之内，掌心悄悄握紧，倘若真有胆大轻浮之人，今晚就是他的死期。

肩头忽被人一扶，身体下意识紧绷一瞬，几乎本能的想一掌拍过去，但鼻尖忽然一阵药香，入目是东方药衣袖上的青蓝，再一抬头，他目光并未落在自己身上，而是望向那所富家公子，出言解围。

送入房中。

此言从东方药口中说出，眼角忽的一跳，睨向他的视线突然变的有些不可置信，和震惊。万万没想到这话竟是从他口中说出，心知他是在为自己解围，但不知不觉竟走了神，思绪飘到别处，幼时的东方药，现在的东方药，风流公子，游戏红尘，他如今这般行径，到底是有意解围，还是平日，也是这般行径？

心口突然泛起一阵酸，抬手便想将他推开，出手前却又忍了下来，掌心狠狠一掐自己。忽然将头靠向东方药怀里，抓住他袖口，身体轻轻颤抖着，垂着眸，不敢去看他胸膛，望着地面，语调学着那些烟花女子的脂粉气，柔柔的唤了他一声。】公子……

【室内燃一炉香，幽幽袅袅，青烟氤氲一室，朦胧中从窗外折映一线日光，却掩不是下满室凄凉，虽佳肴琳琅，酒香如蜜，却形单影只，只一人独坐，那琴已落灰，再无人弹奏，那棋局已乱，再无人布子，彷如白驹过隙，时不再归，或许，他不会来了。

忽听门外脚步，心中一动，抬眸，眼中期许难掩，霍然起身，几步走至门前，却忽又慢了步伐，心中忐忑，又亦步亦趋的走向门口，房门虚掩，能看到他若隐若现的青袍，手指紧了紧，仍开了门，见了人，很多话却又不知从何说什么起。】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今日为见他，特意着了一身红衣，衣如赤火，裙底青纱，又似如烟霞，挽云髻，簪步摇，染红妆，带环佩，这一生，大概所有的风景都落在了那一个人身上，哪怕他恨也好，厌也罢，自以为绝情绝爱，原是，早已情根深种。】

【这番女子打扮，上次似乎还是与他在舫中的那些日子，然而那时是形势所迫，有所欺瞒，这一次，却是真心，抛开那些恩怨仇恨，抛开对错是非，只想在他面前，真真切切，做一回西门汤，做一回最初的模样。

然而那分冷漠，却如一盆冰冷的水，兜头淋下，冷入骨血，擦肩而过，难掩神色落寞。

三字入耳，如霹雳惊雷，如钢刀剜心，心猛的收紧，蔓延的疼痛，却无法出口。】

好，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行至桌旁，执壶斟满两盏酒，一手一执，走至人身前，递于他一杯。】

最后，再陪我喝一杯如何，就当作别。

【这一杯，便再无回头。】

等等
【出声唤他，心却一阵绞痛，丝丝缕缕疼至指尖，唯余一丝坚持，不让人看出分毫，却突然伸手抓住他袖口，走近他。】

我当真这般十恶不赦吗？

【东方药，你心中可还有一丝情意？
突然吻上他双唇，不给他回答机会，只怕那个字从他嘴中说出，自己无法承受。
他可与旁人谈笑风生，与陌生人悠然自若，只是无关之人，亦有一丝善心。偏偏对自己，却如此苛刻，半分情意也无。
心口仿佛滴血，思绪却在理智中燃烧，酒中幻药发作，他如一道热源，只想与他紧紧相拥。
酒中加了梦三生，一梦一醒，前尘尽忘，他不会记得发生的事，而香中燃了合欢散，一宵一度，东方药，我还爱你。
待明日，一切尘埃落定，抉择从来不在自己手中。】

【何必如此……
心中冷笑，这个答案，自己也不知道。
从离开扬州那日起，从加入玄机阁那日起，这条命早已经身不由己，前尘往事，早已尘封在记忆中，不去想，不去碰。东方药，我从未决定回来，也从未想再见你。
可为什么，你要出现在我面前。】

如果我们不曾在这里重逢，你也不曾追问我的身份，我们也不曾遇到那些，一切或许都会不一样……
东方药，此时此刻，你却要问我何必如此吗？

【心口疼痛难忍，撕扯着五脏六腑，然而看向他的眼中，却夹杂着其他意味，十年，物是人非，走过多少路，杀过多少人，早已数不清，心如死水，无悲无喜，却从不知会因他而改变，也或许，是从未变过。】

东方药，你可曾有，一丝一毫的爱过我。

【双手按上他肩头，奋力推向他，连连后退，直抵上墙壁。脸颊抵上他胸膛，心跳声，呼吸声，一点点传递到体内，一手环住他的腰，伸手去松他的腰带，一手将他抱的更紧，恨不得骨血可以相融，恩怨可殆尽，我们，还是最初的模样。】

阿药……

我们已经回不了头了。

【月升日落，月隐星稀，春花秋月亦不敌良宵一刻值。屋中染着香，混杂了他身上的味道，原是浓郁的药香，也变成一丝醉人的酒香，微醺的，仿佛已经醉了，醉到不去思考对错，醉到不去思考后果，名声也好，清白也好，尽付这孤注一掷中，就当是醉了，尽情放纵一场。
只是忘了，自己其实滴酒未沾。
原来醉，如此很简单，想醉便可。
红绡帐暖，云雨翻覆，呼吸相闻，温度相传，肌肤碰触唤回一丝清醒，抬眸去寻，眸中倒映着是他沁着薄汗的面容，那眼神朦胧虚幻，却有星辉坠落在他眼中，而他仍是那个清朗少年，染着药香，沐着竹影，抚琴低吟时，金光浮镀，胜却漫天繁华。
若是错，便再错一次罢。
低吟轻唤，水乳交融，寂静一室便只剩下彼此，合二为一，灵魂相契，忘却前尘，恩恩怨怨也只化作一句……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帷幔轻纱如雾色烟岚，乍露一幕春色，雪色凝脂，玉露凝香，应是良辰美景，奈何东风无意，流水无情。】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