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山

承平十年  夏
苍山俊秀，草木葳蕤。青石台阶自云雾中铺缠而下，抬头上瞧，瞧不见风光，低头下望，望不见来路。一场雨携着雾气把深林掩埋，只有鹂雀偶有嘀咕。风过叶簌簌，似沧海雄浑涛浪。溪水潺潺，击石泠珰。
陆鸣摸了摸鼻子，此番前来他两手空空，总归那人酿酒技术好，舌尖又见不得劣酒，便是提了坛，若不合人心意，也可能会被埋汰。
概因一月前接的私活，要杀的恶商戒心忒强，警卫环伺，昼夜不离。万般不沾，却独好酒。这般束手无策时，脑海里就闪过个人影来，忙提笔挥就封信，几日便有了回音。遂是一路乘骑快马下了江南，却在扬州逗留了几日，好生见识了番，才迟迟定下邀约。
——这风雅之地。
山势忽然陡转，高崖危临，瀑布飞流直下，落入潭水，珠玉迸溅，声如铛汯钟鼓。崖上一八角小亭，此时尚没人来。
陆鸣也不急，只抹了抹额角汗珠，往崖边一盘，阴凉水气上撺，是几日来难得的痛快。
听得脚步声渐近，他也不迎，只是张目望去，笑道。
“早知你来的晚，我便先提坛酒来。”

“没备。”
陆鸣扬了扬眉，惯是那副抱臂嚣张的模样，“没备”二字，吐口端是字正腔圆坦坦荡荡，只差在脸上拿笔写个你奈我何。
“你总共带了几坛来？”
把向珈蓝攘进怀的酒坛拎出来，也不急着开封，只凑近了细细嗅着香，眼帘一撩，逡巡了遍他周身，本是要看看他藏了几坛酒的，这一瞧，笑意便爬上了眉梢眼角。
“那可不，景美人美，唯一不妥的，就是有个泥猴儿。”

“真一坛？”
陆鸣坐在亭栏上，脚尖一推一挡，那飞来的烂泥履便又原路折返，堪堪落在人面前，不多一分，不少一毫。他啧一声，把坛掂了掂，往怀里一揣。
“那这坛便给我留着罢。接了个私活，点子偏生难缠的紧，惯是个只好酒的。”
言讫陆鸣又探头往下看了看，亭边距潭水深有数丈，白雾袅袅，隐约有清水粼粼，老槐吊在半空，却是一个着力点。他挑挑眉，也有样学样，往亭柱一靠，不料凉意霎时侵入，砭着背脊，遂是又赶紧挺直了脊梁。
“这距离——你可真不嫌麻烦。老向，要不，”他大大咧咧拍了拍怀中的酒。“把这坛喝了，你再补我一坛，如何？”

他这般举作，是陆鸣不曾料到的。他嬉皮笑脸惯了，素来也无往不利，如今无赖对疯癫，恰恰五五开。
——棋逢对手。
他压手扯住人手腕，用了三分巧劲，身形顺力向后一倒，便整个的跌出凉亭。又把怀里的酒坛向上一掂一抛，半途中一拧腰身，便如隼燕般轻飘飘落在风中。
“拿好你的酒。”
瀑布声如雷鸣，人如灯豆，他不晓得向珈蓝听没听到，总不过那人爱酒，也不会愿意见到好酒白白浪费。皂靴踏过老槐，如蜻蜓点水过而无痕，只留枝桠乱颤。九天玉带奔流入深潭，风水咆哮，人影如薄纸，随处飘摇，浩瀚天地，渺渺如蜉蝣。临近潭水，陆鸣崩拳轰出，一阻下落身形重升，二来气劲击碎玉盘，迸裂无数珠玉，间有几尾红鲤摇头晃脑，惘惘不知己身所在。铿锵声起，银光空中一晃，刀上已多了尾鱼。前力已怠，身影直直往潭中落在，陆鸣又是一掌推出，硬生生改了路途，往一旁山石撞去。他再一蹬崖壁，便扭身如激射弓矢，朝老槐而去了。一路腾挪而上，翻栏回亭，从下落，到叉鱼，到归来，也不过几息之间。他把发上水珠抖去向珈蓝身上，又把鱼往他那里一丢，佯怒笑叱。
“三载没见，你这般疯疯癫癫不成人样了？”

“做不得汤，那就做下酒菜。”
弯刀叉住的鱼，潭里养的久了，小，又能有多小？
陆鸣心晓向珈蓝是故意寒碜，却也乐得给这个面子，快步上前，劈手把酒坛一夺，又一副嫌弃样子哄赶对方。
“鱼有了，去去去，拾柴去，好生拾掇，别一身泥土坷垃的立在这儿，碍了我的眼。”
只可怜眼下二人所在的千古名亭，过往迎的，都是吟诗作对，观棋呷酒的风雅之士，哪有这般嬉笑怒骂，还要烤鱼的愚鲁老粗？幸得它无魂也无魄，瞧不见眼下这焚琴煮鹤的情景。
陆鸣一手托稳坛底，一手往坛口一抹，这泥封便开了，酒香从里溢出来，丝丝缕缕，尚未入喉，便已先醉人三分。
陆鸣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面上这才露出满意神色。
“好酒，好酒，等下山了，我再去你那拿一坛。”
——竟是商量也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