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院-别院（京畿路）——唐懈

承平十一年 春

若梦境可为真，她定不愿转醒来。

初醒时便觉头疼欲裂，尚未睁眼，一双眉便已紧紧地拧在一起。她尚且记着在雨夜寻路到了梧桐院，又记着她对唐懈一阵发怒，再过后便只徒留混沌。

“嘶.....”

沙哑一声，总算是睁了眼。右手搭在前额堪堪遮去了刺目的光，再一侧首便瞧见了坐在不远桌旁的人。

虽然睡了半宿，却也是接连几日头一次合眼，此刻清醒过来也只是感到身子乏力，也不想坐起身来，就算听他问声话也是疲于开口。
只是侧过了身子，半张小脸儿也给捂进了被子里头，一双眼却是一眨也不眨的望着坐在那处的唐懈。她只是一时在想，夜里头大概真是迷糊过头了，也敢对着皇城司的人乱撒一气，心念至此，也不免面色讪讪，好在这锦被挡得严实。

“我几天没合眼了...早些时候撑不住。”

她的确是无处可去，可唐懈也不是非收留不可，伦理来说，她应该只是个累赘。哪怕须弥山的事情与大同教脱不开干系，皇城司查案也轮不上她来插手，更别说借此赖在梧桐院....

不过这点儿厚脸皮，她却是有的。

“唐懈，你还没说留不留我吃白饭呢？”

她又噤了声，半垂下眸，一张脸更是埋入被中，只露出一双弯眉在外，却也是蔫儿嗒嗒的。
将阿爹的尸骨埋在须弥山下，她便快马回了扬州。那时她只要赶一赶路，当天上山也是可以的，可她在扬州城里又兜转了几日。


阿爹与阿娘将她们送走时，她不过想着从此往后与小珏相依为命；小珏走失山中，她也知道自己一定要将阿妹寻回；她从不是个对今后打算感到迷茫的人。可她很犹豫...
决断的是，她要须弥山下的人都付出代价；犹豫的是，她不知如何回到太乙观中面对师父与师叔。她上山之前便知晓他们该是如何的劝解与开导、又或是知晓她意图后又是如何的失望。所以她回到山上后只字未提，只说要离开师门，离开太乙观。


“我离开师门，自然是要将学来的一起都留在山上。”


“我要下山来了结我的念想，自然也要将身侧干系都断个干净。”

这时候倒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离了锦被，单薄纤细的身子又冷得缩了一下，赶忙的把暖和的锦被往怀里拥了拥，腾出一只手去将他手里的药碗接下。


她是不爱喝药的，只因为从前在外流离多年，身子虚，被师父带回山上后总是熬些补药来喂她，虽是习惯了，却也不喜欢那一股子中药味儿。不过此间端来药碗，倒是眉头也没皱一下的一口喝尽。
捧了碗，又仰头去望他。


“我回答了，你还没回答呢。”

....这便一时哽住，连那眸子也微微眯起——吃白饭要是有理由那便不是吃白饭了。
自然，她是不会将心中所想贸然道出，否则这皇城司的唐大人，心情好似梅雨季的天儿，说暗便暗了。不过白吃白住的事儿着落了，她便又松下神来。

缘不是个多么规矩的姑娘，只是这几年在山上硬是熬得安静下来，虽不是枷锁，却也轻松许多。

这一轻松，困劲儿便直冒，半掩唇打着呵欠，断断续续地又与他说道。

“上次我来的时候就瞅你院儿里没什么仆从，实在不行我帮着管事做做事儿也不算吃白食...”

——承平十一年 秋


赶上京城入秋时候，天朗气清。
这大半年她倒也不怎么往外跑，唐懈若不在便守着管家在屋里头瞎转悠，有时又会托上街的家仆带些草药回来，捣一捣药，捯饬些简单的伤药，或外敷或内服，时间一长，她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一股子药味儿却一天比一天要重。


可她还是想出去的，便左右磨着唐懈答应在休沐的日子陪她一道往城里转悠转悠。
但说好的天朗气清说变就变，淅淅沥沥的雨虽不至是倾盆大雨，但也让人没法儿出门去了。


“......雨声这么大，你看书能看得进去么？”


唐懈难得休沐，可也只能窝在他屋里头，看他在窗边儿坐着看书，而她只能跟着在一边儿拈着管事备下的果仁儿，吃得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可我总瞧着你是一年四季都应这时节。”


她幼时离家正是学龄，不过那荒野地的村子里头也没什么教书先生，左右不过阿娘闲下来时与她和小珏说上一些，偶尔有些稍有见识的小商贩过路，村子里的小娃娃们便一窝蜂的拥上去要听故事。
后来她去了太乙观，总算是有人教她，读书写字不说，还有些珍藏典籍有时也是要看看的。


只不过她也没记下太多。念书，总归是比较枯燥的。更多时候，她都会与同门的师兄师姐跑一跑后山，或是陪着师父捡捡药材。


“你平日里回来也是看书，连休沐也要看书....喏，吃点儿东西再看。”


她到底是觉着一个人无趣，唐懈又不是个爱说话的主，捏着个果仁便往他嘴边儿递去，努了努唇，偏是要他吃才行。

“您平日里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味儿还说我闹腾了....”


她真是胆子大了，连唐懈也敢埋汰。
眼瞧着那人还往后一仰，仿佛她是个什么祸害似的，细眉登时拧在一块儿，反倒上赶着递过去，上半截儿身子都欺了过去。


“吃个果仁能噎死你不成，你不帮我吃点我就快被你家管事喂成猪了！”

唐懈果然就是唐懈，说得再多也是油盐不进。

“谁要借花献佛了，你出去问问，有几个人能说你有佛相的，分明就是黑白无常....”

再看他要起身，谁知道又要去做什么，他有事可做，自个儿可没有。想也没想便伸手去捞住了他一只袖子，将那只手给按住。

“你别走啊，我不让你吃了不成...么.....”

只是话说了一半，眼帘子便挂下了，瞅了瞅自个儿没个规矩的手，又瞅了瞅被按住皱巴巴的衣袖。一时也不知是放开他，还是不放的好。心思转过几回，才弱声弱气的接着方才那话。

“没法儿去城里头，你也答应了今儿让我跟着的...”

倒像是把她给委屈着了。

她说得轻声，却又偷瞄着去瞧他神情，听来那一声叹息颇多无奈时，便也弯了眼角。
依言松了他的衣袖，又规规矩矩的坐回原处。
起初她在梧桐院便不怎么去招惹这人，一是没什么话可说，二是唐懈总一副生人不近的模样，虽然皇城司事务繁多，可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与管事先熟识过后也总听这老人念叨着自家公子，久而久之便成了现在这番模样。


见他吃了果仁，也算是又满足了自个儿一个要求，也就不再闹他看书，捡着碟子里的自个儿吃。
只是窗外风雨不歇，她却又想着自个儿的伤好了不少，距离下山也过去了大半年...


左右还是心里兜着须弥山的事情。
只怪唐懈又是个人精，她眼角一耷拉也能晓得她要说些什么，屏退了那些有的没的想法。


“雨下这么大，估摸着后厨还没去市集上买东西，要么晚上我跟着他们去捯饬捯饬药膳吃清淡些吧——”

——承平十二年 春

一岁往来。
这一年间，须弥山此事已成心中念想。不论是小妹未寻到，还是父亲被逼身亡，这种种都在她心中扎根深种。唐懈向来不提起皇城司的事情，她倒也不问，不论是须弥山还是大同教，她都晓得这人不喜多言。

可今晨醒来，她仍旧记着这是父亲的忌日。
是她发现阿爹死去的日子，也是她决意离开太乙观、执意报复的日子。

唐懈这一日并非休沐，她便在别院的台阶上坐了整日，与平日一般撑腮望着小院的那道拱门。到入夜时，便能听着唐懈慢踱来的脚步声，再瞧见他衣衫一角入眼。

“我还在想你今儿是不是得去巡夜呢”

唐懈 发表于 2019-4-21 19:43
来来往往，眨眼一年。
都说皇城司内的人不好相处，唐懈更是个笑面虎。可是因何而笑，不过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

唐懈并不像一开始那么排斥她了。
就像她这么些年在太乙山上待着，有时也会忘记须弥山的事情。以至于某些夜深而人静的时刻，她会想着，若她没有执拗的回到须弥山，或许她现在还是太乙山上那个捣捣药的小弟子。

幼时她依靠阿爹阿娘、再后来便是师父师伯，现如今....
总之她瞧着唐懈走过来，唇角撇下几分，连平日里染笑高扬的眉角也耷拉下来。

“唐懈，我从须弥山离开有一年了。”

趁着人还未走近，她便起身往前去，又探手牵住了那人的衣袖。仰着张小脸儿，黝黑的眸子映着清冷的光。
她心里揣着这事儿已经一年了，她躲在唐懈这儿养着内伤也是一年了，她天天偷摸着练些粗劣的偏门拳脚也是一年了。

她等不下去了。

“我阿爹死了一年了，我想回一趟须弥山去祭拜阿爹和阿娘。”

唐懈 发表于 2019-4-21 21:11
我知道她有心事，选择不说也是尊重。只是她过来拉住衣袖仰着头认真说出那句话时，我只能在心中叹上一声：果 ...

唐懈此人，狡猾得很。
她虽未出口相问，但也晓得他一直都明白自己心中执念为何，又意图如何。可他又将问题抛给了她，似乎是要她再做一次选择似的。

“冤有头、债有主。杀人偿命，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她似乎少了几分底气，语调弱弱，可望向对方的一双眸又愈发清晰起来。她晓得这人不会干涉她的决定，甚至是出口相劝也难。
可心中意难平，哽在心头的那口气也咽不下去。

“还是说，皇城司的唐大人能替我阿爹平冤、又能找回我小妹、令我双亲在九泉之下安息？”

唐懈 发表于 2019-4-21 21:28
一语中的。

对于她这样的选择，不是没有预料到。只是真正听到她如此说，心中反而有块石头落了下来。若让 ...

“我早想明白了。”

他的反应倒是令她有些意外。所以她答得也闷声，只是牵住他衣袖的手攥得更紧一些。
此时浓云蔽月，她眸子里清冷的光散去了些，却更是晶亮晶亮的，只望这素来是笑的人，又晃了晃他手腕。

“唐懈，我若从须弥山回来了还到你这儿，你是不是得抓我进皇城司去了？”

唐懈 发表于 2019-4-21 22:30
沉默地看着她，连她晃了晃手臂时也没什么动作，眼帘垂下，不再对视，片刻后，轻轻点头，一副明白的样子。
...

“不就是个不开化的小村子，我应付得来。”

她想着明儿一早便要动身去燕山府，什么都不带，等到了地方再去往城池中准备。这件事儿她想了一年，每到什么地方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情，都想得一清二楚。

可她还是要回来的。
并非无处可去，只是与一年前一样，她自个儿想着要寻唐懈这人。

“就你这腿，一步能抵我两步半呢....”

她也垂下眸来，这一句音渐低落，只咬一咬唇，终究是整一团儿扑了他满怀，一双手攥他后背衣衫紧得皱皱巴巴。

“有什么可跑的，皇城司管吃管喝还管住，我在你这儿吃惯了白食，去别处还得自个儿想法子，早晚得饿死。”

——承平十二年 秋

车马停留在院落外，正压上一地的梧桐落叶，枯叶碾碎的声音窸窸窣窣又吱吱呀呀。
她不晓得唐懈这会儿在不在院儿里，但管事老伯必定是在的。只托着车夫上前去叩响紧闭的院门，她便乖乖顺顺地往边儿上一站——

顺带捂好了敷药绑绸的手腕儿，活脱脱一副犯了错要回家挨骂的模样。

唐懈 发表于 2019-4-23 21:46
一场秋雨一场凉。
皇城司近来无事，难得闲暇，竟不知是该说好事还是坏事。大抵是忙碌惯了，才产生了无所事 ...

那车夫叩响门后便走，只余下她一人在门前漫长等候...倒也并非漫长，里边儿已传来了开启门扇的动静。那门扇一开，便瞧见了管事老伯，眼瞅着他先是一愣，再有笑意浮上面儿来。

“大半年不见，你这小丫头还晓得回来。”

平素里唐懈冷冰冰，可管事待她倒是好极，她听此一句便努了努唇，揣着一双手便往里钻。

“这不就回了嘛，唐懈是不是去当值了，我先偷摸地去把他书房占——”

可这话没说完，便噎在了嗓子眼儿里，砸了咂嘴，瞧着那端端站在屋檐下的人，一阵哑然。

唐懈 发表于 2019-4-27 15:56
对于管事的热情性子，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习惯。而是因为管事是随母亲来到府中，又在那般情形下随自己来到 ...

唐懈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管事老伯这边儿又闷声笑了起来，撇着嘴多瞪着他两眼，又悄声碎碎念叨一句。

“阿伯你怎么不提醒我他在屋里呢！”

可提醒了也没用，方才分明是她一溜烟的就要往里钻，也是她不瞧清楚情形就满口胡话便来——这唐懈到底是她的克星，眼下也只好灰溜溜的进了院儿，又灰溜溜地跟着唐懈进了屋，活像从前那只小尾巴。

只是进屋去，她却又眼巴巴地凑上跟前儿，也不管唐懈是个什么模样。

“你今天怎么没去当值呢，就算是休沐你怎么又没窝在屋里看书呢，这时节看书打发时间最好了”

唐懈 发表于 2019-4-27 16:13
见到她时不是不惊讶，只是没想到离开这么久，她竟在这个时节回来了，还是从前那副模样，像是个小尾巴，叽叽 ...

她似乎能从唐懈的眼神中读出一句话——“怎么过了这大半年这小姑娘还是没长进。”
可并非是她没有改变，只是过去了这么些时候，她原可以待在太乙山下，那儿有她置办好的住所，还有扬州城内她盘下的茶楼....可她养了大半年的手伤，却还是抵不住到这儿的心思。

唐懈叫她坐下，可她只眨了眨眼，这动作像极了他有时候，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学来的。便只蹲下身，就在他跟前儿，还是仰着那张小脸儿，模样认真极了。

“可我想你了，就想与你说说话呢”

唐懈 发表于 2019-4-27 16:41
一句想你了，说不出什么感觉，只能看见人微微一怔，像是没有想到。对着她的眼神，也就这么久久凝望着，像是 ...

“算是妥当了吧，连小珏我也遇上了，只不过太仓促，来不及与她说些什么便走了。”

如此应付他这么一问，倒也不提及她自个儿是与小珏提剑相对一番。那时她不过能应付那些个村民，面对小珏只能节节败退，负伤离去。若非瞧见了小珏不经意露出的配饰，她也是认不出的。
只是那时候也来不及解释许多，只匆忙逃离罢了。

唐懈未应承她上一句也是意料之中，可这般已令她笑弯了眉眼，又偏偏去问他下一句。

“现下唐大人是要将我扭送至皇城司呢、还是收留府中继续当个吃白食的米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