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姬酒肆

——承平十年 秋

至汴京已是九月初二。
离开凉州过后，她便一直心有不安，而随时间愈久，心中不安便如压境乌云，既无风过，便愈发浓厚得不可驱散。一路至河北，她便在途中多番打听，只知燕山府中，多有小村小镇以月记举行祭祀以奉神灵，而他们口中神灵多为小众，村民更多排外。

因此，在得知汴京之乱，她便立即策马往京城赶去。这场动乱不小，愈近便风声愈大。
只是她入京之后，多番打听，却也不过是些画蛇添足的猜测，虽也有小道消息是与辽人或邪异一众有关，却也无实锤，只令人心中疑云更甚。

而如今已过几日，她在京中并无多少渠道来探听此事，也不过是每日流连于京中的茶楼酒肆，听一听每一日新增来的几条谈资。这一场动乱，以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来，亦不过是众说纷纭。

“姑娘，今日又来了啊？”

一道问声在耳边，她回过神来，见是店家的伙计，拎来小酒一壶，小菜二三碟，就往她桌前摆好。这几日她总流连几处，连店家都对她眼熟了几分。予他笑笑，只作回应，却并未搭上一句话。

“你从北边儿来，到咱们京城是来游玩还是探亲？一连几日了都只在这张桌坐着，我跟你说，前阵子京城里头出了大事，还没个结果呢。你一个小姑娘家，就别往外到处跑了。”

她这头未搭话，伙计那头便絮絮叨叨的笼络起来。可她到底不能太过明目张胆的与他打听中秋那事，只是这一提起，她亦可顺水推舟的问上一两句。

“我...我在等人。或许是路上耽搁了，多等几日。嗳，你说前些日子的那场爆炸...你可知道什么细节？说来听听，这几日城里头都在说这件事，一个说得比一个神乎。”

“说来说去也就是那样。”

或许是她这些日子头一回与这伙计攀谈起来，他倒像是来劲了，拎着那抹布往肩头一搭，两只手往身前一搭，便打开了话匣子。

“那天不是中秋节么，咱们京城呢，一到这过节的日子，什么夜市灯会是必不可少的，就是寻常待在屋子里的姑娘小姐也会挑这么个日子出来逛逛，或者放个花灯什么的。那天还有礼炮，原本就热闹，可是没想到，人群一聚起来，那夜市里头就爆炸了。”

说来此处，店家伙计又是一声叹息，啧啧两声，很是无奈的模样。

“本来这中秋节，就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嘛。结果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炸死了不少人，而且这一爆炸，大家都往外跑啊，这乱七八糟的，还有不少人都是跌倒了被人群踩死的....造孽哟......”

这一番，倒是她这些日子听来最多的了。天子脚下发生这样的事情，虽不知背后是否计划得周密，胆大包天倒是事实。只是她对于京城形势并不了解，却也不知这爆炸案背后，深埋来的阴谋究竟是如何。

“那爆破一事，到底是意外，还是有人刻意为之？按说京城之中，堆放大量火药是明令禁止....”

她话便只说一半，算作个引子。眸光微微一转，略有思量，又轻了声，再续上后半句话。

“该是有人故意在天子脚下犯事儿？过去这么些天了，我瞧那皇榜张贴的地方，也没什么动静呢”

“这...嘿嘿，谁说的准呢，不过官府的人来了以后，倒是押了人回去，这么多天也没交代个什么，咱们也心急不是。”

这伙计咧嘴一笑，也压低了声音，俯下些身来贴近她耳侧。

“说不定押进去的人早就死在里头了，这案子到底能不能结，还是另外一码事呢！就是不知道官府到时候又怎么糊弄咱们老百姓了，那些死掉的人才真是冤枉哟”

至此，她便只笑笑，若有所思般。自袖中摸出些铜钱币搁在桌上，这便起身来，颔首以示礼过后便折身离开酒肆。
那头的伙计招呼着她明日再来，可她心思却已飘远。

官府尚未得出结论，这浑水之深，她便不知从何处探寻了。虽说凉州背后或有一些势力，只是那处爪牙若蔓延至汴京来，却是细思恐极。无论二者之间是否有所关联，她若不能探察一二，也难以安心。

天子脚下出此大事，纵然京都繁华，此刻却也生出几分秋意萧瑟。此时正过晌午，虽不至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却也不至于像这般，隔来三两家便是大门紧闭。不过中秋一乱，尚未尘埃落定，即便是在京城，也总归是人心惶惶的，每多一日，百姓心中的不安与猜疑便会扩大一分。

寻常门道已经探听不来她想要的东西了，现在只能想想别的法子。既然是爆炸，那么现场一定会留下什么痕迹，当天街头人流之大，又是晚上，即便有心人事后想要清理什么，也难免疏漏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

思来想去，倒不知直接往那摆出夜市的街头走一趟，说不定会得来什么意外收获。如是想，便在下一个街头脚步一转，往那地儿去。

只是临来此处，街口却是不少官差盘查，莫说有人靠近，即便是小孩子玩闹的声音大了一些，也被守在路口的府衙厉声呵斥。

她倒不知要如何进去才能是悄无声息了。

只是此处不通，也只好去前头再瞧瞧有没有什么地方能溜进去，再不济....她寻个没人的地儿翻墙头总也能够。如此想来，便干脆利落的折身往一旁行人更少的街道绕去。

官差将她喝退时，她便注意到了另一个人。

州桥夜市已经全局封锁起来，她先前并未想到这一点，便大摇大摆的过来了。只是横冲直撞不行，她自然该盘算别的主意。只是排开她自个儿不算，寻常百姓便是靠近后被呵斥，也像是躲着晦气一般早早溜了，只是她另有目的，自然是周旋在附近。

而这个人，似乎比她更加的犹豫不决。
避开官差当值的路口过后，她往小道上走了些距离，此处与事发地并不远，若是在巷子里翻过墙头，或许也有法子能够绕进街市里头看看现场。只是她前头走着， 身后刻意放轻放缓的脚步声却显得更为突兀。眉间稍颦，抚于腰侧佩剑的手紧了紧，便加快了两步转入前头的巷弄里边儿。

她就此驻足。
待身后人跟上来时，便见她青锋相对，眉目间掺来寒霜。

“阁下与我，想必不是凑巧了才走这同一条路吧。”

少女握剑的手稍紧，话语出口虽然平静，可她心中却万分警惕。此人行迹可疑，尾随与她，想来目的大概也是要进去爆炸案的事发现场。若是官府的人，自然不必要与她躲躲藏藏，再来，像她一般淌这浑水的人，也不至于个个都像她似的以身犯险。既然前两者都不是，那便余下一种可能。
此人大概是乱党余孽，想要来此销毁一些东西，却不想与她撞见一处。

她这一方尚在思索，可对方却不愿与她周旋，只见他双目圆瞪，目露凶光，竟是要徒手控她手中利刃。心下一惊，剑转直下，自是不欲剑锋染血便将他制服，便可问出些详尽。
侧身堪堪避开他这一扑，回以剑鞘斜削其肩肘，却被擒去腕骨。一下吃痛，牙根紧咬，提步横踢在他腰腹，斥退二三步。

收来紧握剑鞘的左臂，目光垂落，腕间泛青。此人力道之大，绝不是她能够以全力抗衡，若是不用兵刃，莫说是将他制服，哪怕全身而退都有些困难。她虽有旁来的心思，却不会在此事多加犹豫，转念之间已有决断。在他退步二三，呼吸不过一瞬，便已近身，以鞘尖端重击下颌与脖颈衔接处，剑锋走偏，便刺入肱骨一侧挑断经脉，于其不备以同样手法断其另一侧，便将他双臂废去。

长剑挑断经脉，使其颓力跌坐，染血青锋骤停于他颈侧，微微割破皮肉。
她长吁一息，稳一稳心神，这才发觉心跳若擂鼓，连握剑的手都隐隐发紧。

她确实不愿取来旁人性命。
待一切尘埃落定，她往后退开一步，提剑的手微微发颤，她也只好将左手按在右臂上强自镇定下来。莫说伤人，在山上的日子，哪怕荤腥她也不曾沾染，更何况受到师父的熏染，伤人与救人之间，她自然是倾向于后者更多。

“......我也不曾想过京城中会有此等贼子，在光天化日之下便要逞凶。”

越过那人肩头，便可瞧见那壮汉跌坐在地，面色灰白，而眼中仍旧留有不甘。她不曾想过乱党余孽行事作风如此胆大妄为，只是她更没想到，螳螂捕蝉，亦有黄雀在后。只是这后来之人又是个什么身份，却是不得而知。

只不过.....
她眼角微隙，周身虽已放松下来，却仍旧以打量审视的目光迎向对方。他虽眉宇含笑，笑不过三分，却予人更多疏远意味。方才下手时的干脆利落，似乎这样的事情已做过许多次，并不值一提，相较与他口中的辽人，似乎这个人更为令人捉摸不透，亦不欲深究。

“呵...皇城司的走狗一只，还真是为了皇帝小儿.....不辞辛劳的四处乱吠”

他身后的辽人忽的开口，话音艰涩，一字一句虽听入耳中几分生硬，却咬字极重。另算上那一副恨不得将眼前男子拆骨入腹的模样，甚至连那一双眼珠子都浮起血色，几分骇人。

——承平十年 秋

那日她回到客栈后不久，店家小二便上来叩响了屋门，说是有人拜访。随小二哥到了大堂中，便看见客栈门前站着个人，衣饰简朴，只是用料考究，她虽说不出那布料出处，却能瞧出来不是寻常人家所能担负的。

“姑娘，这是我家大人命我来送与姑娘的东西。”

只是一站定了，这人便双手奉来一个锦袋，瞧着那沉甸甸的模样，她心中自然晓得那里头装的是什么。
不过她未接，那人便一直端着，面上的笑意恰到好处。她细想了想，这才开口。

“你家主子是....？”

“我家大人姓唐，说是姑娘今日出手相助，这些不过是送来给姑娘，聊表谢意。”

如此，她便确定了这人口中的唐大人，该是下午时候突然出现在巷子里的那名男子。据辽人所言，此人该是天子身边儿，皇城司里头的人。至于能称得上大人的人....官职怕也不会太低。可要说是她出手相助，倒不如说是那人在最后关头救了她一命。
这份答谢，于情于理，受之有愧。

她便摇头拒绝了，只是顿了顿，再言。

“谢礼便不必了，只是.....可否请你转告你家主子，若真要答谢，我想请他去今天那酒肆见上一面。明日上午老时间，我在那里恭请驾临。”

“这....好的，我会回去转告给大人的。”

颔首便表谢意后，她折身上了二楼，回到了自个儿的屋子里头。
她方才想起，这唐大人是有几分面熟。今儿个早些在胡姬酒肆里头，他便坐在旁桌。所以说，打一开始，这皇城司的人便跟在她身后了。至于那辽人....恐怕他也比她更早发现了。

只是她左右找不到个线索答案，倒不如问问这唐大人，好过那些流言蜚语，不胜其烦。

至此已是第五日。
她依旧每日来到酒肆中，一壶酒，来时满盏，去时依旧。就连一同端上的瓜果也没动过分毫。就连一开始有些纳闷的伙计，到了今日再看到她来，也只是挠了挠头，照旧将东西端上去，便去忙活别处了。

京城之乱，渐渐也算平息下来。尽管官府那边儿依旧没有什么明确的交代，但是民间的流言蜚语似乎也变不出什么新的花样，往返几日也不过是些老旧的说辞。更何况爆炸现场也清理得七七八八，或许再过一个月，又是繁华如初。
除了那些失去了家人的百姓...或许这场灾乱，对于一般人而言，也不过是饭后谈资。毕竟不涉及到自己的身家性命，并不会有多少人心系于此。

她已在此候了五日，那皇城司的唐大人莫说要是来见上一面儿了，就连拒绝的口信也没得一个。只是她也耐得住性子，每日在酒肆里头待至午时，午时一过便留下银钱在桌案，再往京城里头晃上一圈儿。

有时是往那灯会夜市的地儿再走一趟，依旧是戒备森严，连只老鼠也不一定能从官差的眼皮子下头溜进去。她也未曾再想找个旁门左道溜进去了，左右不会再碰上一个辽人，又是一番喊打喊杀。
她便往寻常人家的住地儿去，或是去那医馆附近。

此次动乱，伤亡皆不算少数，在山上时她也随师父知晓些医理。从第二日起，她便会去那些伤病家中或是医馆里头帮衬一些，或是煎药，又或是诊治。
也算是她继续留在京城的一个由头。

眼瞧着这时辰又快近了正午，她便撑着侧颊，拈着面前这一杯酒，晃了晃。
这唐大人，怕是不会来了。

临来一声轻叩，才叫她回过神来。木桌旁边正立了个人，抬首望去，只因为这一身装束，一时间倒是没认出来。


这才算是反应过来，这酒肆里头方才是热闹非凡的，这会儿倒溜掉了许多人，再偏一偏首，瞧见街上那阵仗.....倒不是她闹上脾气不回答他的话，只是她忽然间觉着，那辽人至少有一句话说的不错。
皇帝身边儿的皇城司...的确好气势。


“倒不是有多想见你。”


瞧来这模样，怕也只是例行公务的时候，正巧看见她还在这里，所以就顺便进来了。
这么一想，自个儿这五天还算是白等了。


“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一问唐大人，毕竟这几个问题...我似乎只能问问唐大人了。”

“我想问的问题，旁人敢不敢问我不知晓，可这问题我自己想不明白，当然是问出来的好。”

瞧他笑意泛深，似乎是个好好先生一般。就像那一日他忽然出手，虽说是救了她，可究竟是救她还是为了带走辽人，其中也有待考究。久居观中，她虽不明这天下事，却也知道有的东西，寻常人家还是少问得好。
毕竟知道的越少，活得也就越久一些。

“我听说中秋那一日，皇城司捕获的乱党之中，无一例外尽是辽人。”

他即将酒肆清场，自然也是给了她一个说话的机会。若她总是说些别的东西，自然会错失良机。
而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我只是想知道.....他们背后到底是北辽呢，还是另有其人？”

“此时说来话长，既然大人愿意进这酒肆大门，想来也有几分兴趣。”


京城之大，本就是人多眼杂，况且他今日来此也不过是巡街时瞧见自个儿仍在等候罢了。不说这酒肆中人群屏退遭人议论纷纷，饶是门口那几尊门神似的皇城司侍卫也令人十分头疼。


“大人若肯听我解释缘由...不如再另定下时间，此时的确是太惹人注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