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姬酒肆

九月初二，应至沐休，却无心思回返府中，不提天伦情淡难如寻常人家。离中秋爆炸过去将近二十日。皇城司刑狱内人满又空，空了又满，八十几道刑还未轮流所吐真相已逼的皇城司众人眼中尽带血丝，不得安眠。何况街上因此爆炸闹的人心惶惶，比之往昔人头攒动，因而所间闹市仍是少了几分喧闹，甚有茶楼酒楼闭门谢客，想来怕被波及。

换了身常着衣袍，未配鱼袋，只披了件披风隐去腰侧春水。行此间观花赏景宛如路人闲逛。然视野中有几个熟悉面孔一闪而过，噙笑三分不改，步伐悠闲。只一眼便能将自身隐藏，果真爆炸案后不聪明的察司也会学着聪明了，思如此时，终见了家未曾大门紧闭的酒肆，脚下一转便入内中。

小二倒是个利落的，见有客来迎面而上。笑意浅淡颌首应其邀请再入堂中，放眼望去无章台森冷也无尚冠书卷气，该属人间烟火。甚至经过一桌前时能听见论着中秋夜所发生的事，捡了张干净桌子坐下，也不需人接披风，只抬眼看对方一笑：“酒不必，上些好茶便行了。”

声落时视线一转，貌似望向台上说书，实则所想唯有心知。候了一会儿，茶壶随茶具一并送上，也懒校此间手法可比官家，自斟一盏触唇一抿才觉几分疲倦。神情不改，只捏着盏思索着方才刑狱中所听闻的事情，蓦地，有个女声入耳，所询恰是这段时间京师人人皆知的爆炸案。稍太乱，听她声年岁颇小，可见人模样才发现这么小个女孩子竟是个女冠？

我这一盏茶还未全喝进嘴里，那边小二已说得唾沫飞溅好似人在现场所睹皆为真相，甚有几个好事者听他跟说书似得好奇围上，不见怒色唯有低眉品茗，似是不知他等所谈何事。只在一盏茶过半时，方置盏，抬目看向大堂，有灰袍青年呼朋唤友来此，随后的年轻人模样皆与前者未有太大的差距，那人貌似无意朝我这方看来，两指朝左抚过桌面，宛如神交。这批刚进来年轻人皆落座左侧，正对那女冠一桌。

收了手，视线一转看向仍在谈论此事的众人。面犹带和煦微笑，似是好奇却又不曾插话，只叫人听说书过半皆失了兴趣，一个两个散开后才心满意足离开，留那女冠独坐沉思，消化着刚才所言后起身离去。

茶温体热，春水却刀冷。置了铜板在桌起身同离，留于酒肆中的察司自能观察何人有疑，有皇令在上皇城司拿人也有理由。毕竟……脚步甫出酒肆 ，秋风肃冷，叫人自行系紧了披风，脚下一转正是那女冠离去的方向，笑犹温雅，缓步离去。

换个刚入皇城司的察司来看，也看得出这女冠心思根本就没遮掩过，一心一意寻着爆炸案的线索。若不是没在皇城司见过这张脸，看这认真的态度还以为是新进来想做出一番事业的新察司。

但……脚下一转隐了身形，看她越走越远，手掸去披风上的几点碎叶，心下冷笑。这点功夫不提乔芒，交予裴昭只怕也得去了一层皮。若她真是那伙人洗脑的余孽，我亲身来此倒也浪费不了什么时间。

却不想真是个痴憨的，州桥夜市早派人驻守，余孽未曾清扫完毕前怎会让他人踏入。但也是此举，让心头怀疑去了些：若是寻个这样的人来打探情报，只怕刑都不用上便能撬开这张嘴。可来者身份是棋子还是弃子，便叫人难以断定了。

思如此时，眼角余光忽窥到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离的虽远却也看得出是个男子，眉峰稍敛，皇令未解前这州桥夜市何时是他人可随意过来的地方了？还是这群开封府的人的蠢病在那一夜后还未治好，连人手排布也不能妥当安置？

这稍有不屑的傲非我眼高手低，只因官高却不能在关键时刻掏出答案反而让陆定权去撬嘴才有线索抓人。尊中正之法是他们，爱剑走偏锋是我等。有言井水不犯河水，偏偏此事上二者就有交际。又难多言，只是冷眼旁观，而驻守人员似也察觉到这二人诡异，一个两个皆上前呵斥。那女冠倒是听话，只是男子动作稍缓，似考虑什么时女冠先走，那男子便随后跟上。

嗯……？哪里不太对？

那男子跟随女冠离去，看似与其同路，可若细细观察便能察觉女冠行走时比男子稍快些，似是欲摆脱什么，这个什么中，自也包括身后的男子。眉峰越收越紧，心下已有个大概的想法，却还是没有加快脚步，反而另辟途径越过二人进入的巷口，上街后寻了条小路进入，边行时边便解开披风。腰侧一把春水亮天光，幸亏四周无人难闹惊慌。到了另一出口后将这干干净净的披风置在不知哪家放于门口的柴堆上，抬眼看清内中情况后，扬眉稍有惊讶。

换路虽耗时间但只要这女冠稳得住也无性命之忧，却不想这窜入鼻下的血腥气不是女冠竟是另一人的。抱臂冷睇内中战况，女冠战力仍不如前，但生在她一张脸纯良无害才叫人降低警惕，再观其手法，她之胜非是因内力剑法高于其他人，而是……

此人应懂医理，不然怎会一剑落下时正好断其经脉废掉双臂。

按皇城司的办法，拿下人后应当捆死带回候审。只是这女冠开始一副有你没我，如今心软一剑架在脖子上，看起来能了断性命。但狼子的毒辣，可不是断臂便能一了百了的。

唇角弯了弯，这不，那狼子虽伤重但心犹不死。脚步一转踏入巷里，轻灵缓行间甚至听得出优哉游哉，但佩刀不卸，便能随时战一场腥风血雨。

“小姑娘，对辽人心软，可是对自己残忍。”

她在讶异，可她避不过我。身似风动，眨眼临她面前。那狼子正于两人中间，却视若无睹。看着她的模样笑意浅淡温雅，端着副好说话的模样。声落时，却突做意料之举：一掌忽抬似欲拍向来人那张漂亮小脸蛋，猛然落下时闻面前人肩有骨裂声，同时一声惨嚎，痛的人直接软膝跪地。

这才收手自袖中取了一块方帕，仔细拭去指间不小心溅上的血迹，叹息一声不知对谁。

“只有这样的虾兵蟹将了么？”

我那一掌废此人臂膀不过是让他在我眼下安分点，不然他下盘一扫要夺女冠手中剑怕是容易的很。只是废他臂膀可会耽误审讯也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这人胆子太大，抓的也太容易。那么有价值的东西也就不多了，送进刑狱还想活着出来么？

所以在他点破身份时我依旧看着他，微微笑着，不见半分怒气。皇城司名声在外本就不算好，说是天子利刃实则上下唇一合吐出走狗二字还算好的，更难听的话在众人眼中也不过浮云眨眼便散。毕竟人人身上皆有‘飞扬跋扈’四字，我唐懈为提点皇城司时甚有人疑心我父是否走了什么后门。

与之旁人多言，不过浪费时间。手中帕子紧握成团，一捏来人下颚，欲断舌的痛让对方迫不得已张开嘴，帕团塞入口中免得这时候给我咬舌自尽。随后袖中盘龙将人捆的结结实实，这才轻笑，音自唇浮间仍有暖意，可落了旁人耳中，平白生寒。

“希望在进刑狱前，你能想出点新鲜的话。小姑娘——”

视线一转，正对来人怔怔面容，又笑言

“在扫除完毕前，京师可不像过往那么太平。你心思太浅，还是过段时日再来吧。此人我先提走，稍后自有人会上门酬谢，拿了便离开吧。”

—————— 结  ——————

雀儿挂在面前的竹笼里上蹿下跳，喙时不时探出笼外似是想捕捉那层自树叶间落下的斑驳碎光。捻着竹夹放了些鸟食在笼侧的小竹篓里，看着那雀儿立刻抛下触手可得的自由转头啄食时，也不曾应景发表什么感叹。只转了身将手中盒放在一旁的桌案上，与鸟食同存的，是自身上卸下来的春水刀。

那只不长眼的虾兵蟹压上街后便交予了藏匿于人群中巡查的察司，至于候审这种问题，也不需要我多操心。如果刑狱八十几道刑都不够用，皇城司每个人都该用春水抹了脖子，才不会丢人现眼。思如此时，便转了道，穿街走巷不知多久，才归梧桐院。

唐姓于朝中虽不见得多大，但也不会算小。只是母亲去后又入皇城司，与那人面面相觑时难续什么人伦亲缘。既然彼此皆是寡淡，何苦多作伪饰。这一方别院，便成了皇城司外的第二个居所。偶有闲暇，来此静思。

今日来此，除却中秋爆炸案太过劳心伤神。更因皇城司内人越来越多，我素喜静，顶了这一阵候审拿人后才有空暇可寻个安静之地好生思索。也是因我之故，梧桐院中不多的人声在此刻一并消失，只留面前这只雀儿。

指尖一抚似是浸了层金的桌案，有脚步声自门前传来，抬了眼，是熟悉的人影。因归来时洗去一身尘埃，此刻着了身月白衣袍，又浮惯有笑意，也能称一句公子。

但我所思所想是什么，怕是无人能懂。而此间立身，非是闲人，又何来公子二字？

视线自下抬上，本当如沐春风却似审视。偏我身前人是府中老人，连我也得唤一声伯伯。因而只这么一眼，便笑道：“看来是江湖儿女意气，视功名利禄如粪土？”

不收钱财，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可恼。身处皇城司这么多年，有人爱财不爱名，有人要名不要命。若人生百种形貌，我少也窥得九十九。那女冠有此一举，倒也没什么惊奇的。只将那包银子让对方收下，又回头看梧桐树下落金黄时，闻他转述之言，微怔，却也只是一瞬。自桌案拾了先前放置鸟食的木夹，此举似引雀儿误会，它婉转声如春时歌，撕破院中浅薄的寂静。

“你觉得我会去么？”

答案早在心中，此问也不过是交代意思。两指一松，迈步过了桌案，再不多言。

对皇城司来说，爆炸案的结束并不代表接下来就可以好生休息。相反的，这一次在城中扫荡扫出不少“垃圾”也叫开封府、兵马司皆吃了大苦头。能让军工坊里混入间隙，大了说得掉脑袋，小了也是看管不严。如何处置这些人，自有陛下定夺。至于其他……陆定权最近似是收到什么消息，连连派人往河北一带去，能让他谨慎探查的事情并不多。想来最迟进冬日，他所探查的是什么自能分晓。

至于我，歇息不过一日。转头又归皇城司，邵林风不在，有些事只能让我处理。这一次便不是常服出行，披风掩官服，配刀悬鱼袋。手牵缰绳，自闹市行时身后有察司跟随。来往诸人见此模样，纷纷避让。淡扫四周，笑而不语。此行为提人，只是……眼角窥到堂中一方角落里私似有个熟悉人影，眨眨眼，怎么，还没离开么？

她之邀对我来说可有可无，情分我做完，需不需要也是她的事情。只是执意相邀，怕是没听过皇城司名声狼藉，今朝留此，想做什么？

蓦地将缰绳松开，随即有人接过。回头看身后诸人一眼，淡淡道：“自己寻个地方待着，一刻钟后离开。”

便转身迈步入大堂，有小二欲迎客奈何我身后诸人虽样貌不算凶悍，只是气场冷然，惊得欲言不得。一堂喧闹，去了五成。诸人不敢言，唯我临桌前。不坐，一指叩桌面，让她回神

“你就这么想见我？”

对她一句倒不是想见我，扬扬眉峰并没有多说什么。也无什么恼怒的情绪，只顺势坐在她对桌。不需多言，自有人清场，以防谈话泄密。到最后人来人去，酒肆内只剩彼此两人。就连那掌柜与小二，也被人请走喝茶了。

她对此举似有讶异，本以为会说出口。但眸点桌面一瞬又抬起时，我见她止水神情。丝毫没有等候五天的不耐，对此，也只是一笑。

“你就这么笃定我能给你答案？还是……”

声顿，食指一点下颚，视线游离于桌，模样似是思索，复又抬起，看她时笑容越深。

“你的问题，可不是一般人敢问的问题？”

这语气轻飘飘，好似随意谈话时的笑语清闲。人也的确是笑着的，可指掌收握成拳放在桌上侧首看人的模样，总还是有那么丝危险的气息在彼此间漂浮。

那天她被大同教的人盯上，若不是见那汉子下盘欲动伤人我也不至于出面拦下。但随后邀我一谈，我不曾去是因身份也是因手头事情太多，怎有空闲。哪里想得到今日路径这家初见的酒肆，看她还等着，心下忽起了探寻念头，这才愿抽出一刻进来一谈。

但这一言出口，也只是微微笑着，并没有多带嘲讽或是点评指责。而这声虽轻，敏锐耳力也听得到察司那方有躁动。却是不动，她有意探寻，告知她也无妨。只是我为什么要告知，而她又能给我带来什么才是我需要考虑的问题。

所以在声落时，轻笑一下。

“突然探寻这件事，原因？”

我在皇城司多年，见过的人太多了。纵她想编个理由欺我，也得让我捕捉这一切的缘由。

她说引人注目也确是如此，眼角扫了眼门口来往的人群，已有好奇者不要命的围观了。
可我还未答应，她偏就笃定我会将那个答案告诉她。
真正是有趣。

如此想着时，亦点了点头，在她将开口时抢先一步。

“三日后，有人会告知你在哪见我。”

—————— 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