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观-后山寝居（荆湖路）——任飘踪

方欲过去，蓦地听他说了声好冷。怔了怔，这才发现明灭不定的灯光中他脸色似乎不对，再听了这鼻音，真正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便又回身，寻来块布巾到他跟前。

“闭上眼。”

只对他说了三字，抬手替人卸了脑袋上的累赘，布巾盖了头开始帮忙擦湿发。可惜还没多久，就感觉到胸前砸了个脑袋，手掌顿了顿，还是继续替人擦着湿发，随后将布巾扔在桌上，拍了拍怀里的人试图喊醒他。

“今夜怕是没法回去了，你就在我这睡吧。我这有套干净衣服，能自己换吗？”

此夜雨冷，但我非是青风的年纪，他淋个雨也能发热我却不会。想来这也是习武有成的好处，所以留他在此好好休息，也不曾提明日早课的事情。

只是他问我是否一并休息时，我斟酌再三还是摇摇头。拉了椅子又坐于桌前，随意拿了本书册却不曾翻阅，只对他道：“我在这坐着就行，你既然病了就先躺下，天明了我让明月过来看看。”

到底是打熬根骨太晚的缘故啊……看来得让蔺师弟多费点心了。

长夜有雨，屋里又多了个人要照顾，为了他好好休息还是决定今夜坐着。好在年轻时出去缉拿罪者常有餐风饮露时，后归山潜心十年功力也有所进步，一夜不眠非是难事。

只是还未翻上几页，就听到身后有人下床的声音。头都没回哭腔已入了耳，僵了僵，想了许多却没想到遇到了这种情况。这手里的书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他这声啊，总是让人想起在雪地中的明月，才抱起人她便哭出了声……低眉许久还是放了册子，回头恰好看到那张烧的通红的面容，心下一惊连忙起身。

“青风？”

手背一贴他额上，好在不如想象中的滚烫，现下也不用冒雨去寻慕情过来，只好扶着人回了榻上。

“我没生气，我这地方狭小怕让你不好休息。你要人陪……”

念到这个字时总有些牙酸，想来我虽是遁入道门却也不曾娶妻生子，怎就平白无故要担起照顾孩子的任务？

“那便一起休息吧。”

——————  开 ———————

承平九年，冬

几日大雪落下，终见了一时晴。才出了院落时眼前白茫茫一片，眯了一会儿眼才听到簌簌的扫地声，回头望过去见有弟子正在门口扫着雪，见我出来连忙行了个礼。

点了点头，迈步出了院子。雪虽停但这山风也颇为凌冽，扑打在面上时好似刀锋割面，却恍若未觉。有童子道萧兄已至了茶室，本欲去见客，却在路径天一馆时脚步一停。

——无他，只因风中带上了厉声，似是有人练剑。

能在这个点进出天一馆的人，除了青风明月便只有……抬目观雪后初霁，只得先嘱咐个童子去茶室请萧兄稍后随至，脚步一转，往天一馆而去。

自他入观后因诸多事我也未曾过来探望过他，如今忽然起了心思倒不是因为心血来潮，而是那一阵风声。

我虽是封剑多年，但对于剑法感知并没有因此衰退。哪怕不如蔺师弟那般造化，但太乙观中所有剑谱皆在我心中，我仍能感知到这绝非一般的江湖剑法。

在我将至天一馆时童子已过来道萧先生说会候着您，对其赞许一笑。转道踏入了天一馆中，只见空荡荡的院落中枯树老枝，偏有青年挺拔如松，作这冬日中的难得春色。

他正在练剑，平缓舒和，势如青山。只是见他似是入神，也不曾开口，凝睇半响，忽道：“雪后冷寒，公子伤势未愈，还是少出来的好。”

太乙观素来稍少客，非要找个来的最多的人也应当是我那萧胤堂萧兄，因此天一馆中有客房专门为他备下。但在他离开后，原本就甚少江湖的太乙便更加冷清了。

——但面前的人，是个例外。

初冬至今，因他伤势未愈天一馆时有人来往，至了最近方才停歇些。而他上山后我也不曾露过面，如今见他也不由感叹果真俊杰，寄人篱下却也不曾失了眉目，看过来时仍是那副温雅姿态。

倒也不曾摆什么架子，在他行礼时同样稽首一礼。抬目不见半分恼，反有浅淡笑意不曾疏远。

“公子说笑，公子救明月于危难，也算是我太乙恩人。我既为执掌却多时抽不得空来探望公子，于心有愧，如今见公子伤势大好，也算是了贫道一桩心事了。”

称赞的话入了耳似也不曾溅起心中涟漪，只是微微笑着道声温良恭谦也不为过。

“精深不敢，不过修行太久略有所成罢了。

抬目同见他笑意温雅，不多说却是再次行了一礼，这一次比之前番初见更显庄重。

“无论武艺是否精善，公子终是救了明月，还请公子受此一礼。”

大礼方拜，这才直身，看四周枯枝零落，寒意深深。好在时至白日，阳光正好，复又回头看向来人。

“天一馆甚少有客，如今公子在此可觉无趣？若是无趣，可需要些什么？”

闻此言倒也无怪罪之意，山间清冷早入眼中。就算是当年的自己不也热衷一人下山奔走江湖，至了年节才肯归山与师兄一聚？如今到底是心思沉淀了不少，才能守山九年不出，晨钟暮鼓不过眨眼，所谓的意外也只是眼前人。

因而闻他思情只是淡淡一笑：“还请公子不必着急，冬雪虽将封山，但等公子伤愈护你下山也不算困难。”言至此时复又抬眼望向来人，轻颌首道：“却不知公子是哪方权贵？可住扬州城中？若公子心急，我可让人下山去传个话告知公子无事，也免得家人操心。”

我抬起眼，望向窗外飞檐处滴落的雪水，一滴、两滴、三滴，时间亦随流水去。当冬雪彻底消融时已至二月春时，风不再似前番冷如锋刀割脸生疼，万物亦自沉眠中醒来，一派生机盎然。

两指抚过放在桌案上的道经，纸张微冷不知是体寒或是冬日残留的痕迹。想不清也懒得去想，只因秋冬肃杀时所发生的一切折腾的人措手不及后又精疲力尽，此时立春，正为万物之始，也望接下来的一切，能让这太乙山门有一个好的开始。

因此耳闻滴水空明中隐有脚步声时，我并没有讶异。于我而言尚有精疲力尽时于众人而言又何尝不是？偏我压制不谈也无心思再顾其他，此间重聚，正是心事稍宽时。在敲门声响起后起身迎客，正对一张素净面容。

心下难免愣了愣，毕竟谁料无余之后竟是她来……一声二师兄，扯回神思，叫人笑了笑。

“外头仍有些天寒，先进来吧。”

一句以身作则，真正叫人无奈偏又是事实。理皆在她处，我听便是，何必多言。只是掩窗遮天光，屋子里稍暗了些，我不居落霞馆不仅仅是因落霞馆为长老居所，更因此间久留已成习惯，换地无用。

拢袖立身在她身后，见她时其实于心有愧。只因明月情况仍不太好，起因说是因青风但仍有我的缘故。随后一系列事情叫人措手不及后至最近开春才有少许空闲，但明月……对她下山提议，只是笑了下

“想事情入神了才忘了关窗，我倒无事，只是你下山，为明月么？”

她说她想看看时，我不由想起了我的少年时。与之她沉静安然的模样，过去的我显然比她跳脱的多。行塞北走江南看广海不提，还惹一身伤病，才叫每每归山时被阿琬送了个大白眼过来。那时也不曾在意，只因天下之大，人所涉足不过二三。留于道门的人比之常人，总是对天地多了一丝尊敬。

也仅是过往罢了，我许多年不曾离开，是因为机会该让给其他人。所以年初才与师伯商议启归一塔供弟子斩心魔，开山门供弟子下山游历。她想去，也属当然。

便颌首应道：“想去就去吧，以你本事在江湖行走不算困难，只是仍要注意安全。至于明月……”顿了顿，似言不知言何，似叹又无叹息出口。平白的沉默渲染突然安静的空间，言酌再三，才道：“我欠你、欠她一声抱歉。”

清修之人，本就不宜情绪太重扰心神不宁。只是诸事临头，总难免失去分寸。哪怕眼下云开天清，可心内纠结总还是成了个包袱，因而今日说出，得她如此反应却叫我作了苦情态。

闻言笑了笑，随她意再不提此事，只道：“我在一日，不仅他们，太乙门下皆会安然，你且放心去吧。”

这是我能给她的最重承诺，就像是许多年前师兄对我也是这么说的。至于其他……怔了怔，却不接过，眉峰微攒。

“给了我，你自己在外遇险怎么办？”

“说的也是，能制一便有二。一二皆救不得，要此药也无用。”

她这般傲气也不叫人恼，反而颌首称赞。世间多道女子柔情不如男子坚毅，却忘上善若水任方圆，小觑任何人，都是对自己的轻视与对旁人的不重。何况她承道医二字多年，叫我从不操心其门下如何，能力手段可非寻常人。

再不多思，收下灵药。无论我是否用得到，这都是个机会。至于其他，闻清淡笑言同笑一声，道：“不过风水轮流转，做该做之事罢了。”

——————  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