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观-后山寝居（荆湖路）——任飘踪

承平十年，秋

【明月渐隐，诸星皆沉。】
【夜色无边无际的铺陈出去。一路疾行，风中树枝哗啦啦的声音尽抛身后，道观近在眼前。人终落入太乙的烛照之下，眉目之间的忧色也尽显无疑。四周俱静，脚下不敢停，径直往叶师兄的居所去。苍术不曾交代清楚，但这观中若有事，定然都要过他的。】
【叶师兄住处未到，却见有人影蹒跚而近，晦暗至清露出青风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次而看到他怀抱正是——】

明月！

【快步上前。远有灯火，夜色之下，他的脸色有些不对，且身上药味裹着浅浅的血腥味顺风送进鼻中。听他陈说，不过二三未曾尽言。急心明月，又知他现下不好，应之歇息离前叮嘱。】
【方接过明月就近置落霞馆细看。】

【秋夷层林，更深露重。屋外，幽深静阒。屋内，灯影幢幢。】
【长长的影子，被明亮的灯烛投在了墙壁上，斑驳晃动。一番诊治完毕，这惯做之事熟悉的药味奇异地抚平心中焦灼之意。】
【心虽稳住，但面上还细细拧着眉，未曾放松。坐在榻沿，凝望裹在柔软的床褥里的少女，原本惨白如霜的脸色消融在灯火下略略好转，不由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及鸦羽般散在枕上的漆黑长发。这模样，与多年前稚嫩孱弱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室内静静，唯闻窗外掠过萧瑟秋风声。往事如斯涌，怔然间手下被褥松动，回过神。应了她的叫唤，从手边案几上倒了一碗温热的水。】
【不期然听她先问出这话，映在水中的目光涩然，转过头来对她满目是存下的柔和。将人扶起来，瓷碗触到泛白的唇上慢慢喂水。屋里盈暖，却仍有些不放心的掩压她的被角。待饮尽搁碗，将人放下安置好，握住她的手。摸了摸她的发顶，疼惜中夹杂着沉痛，唇齿翕动，是一贯冷淡音色却扫去霜雪，覆了温缓。】

是、也不怕。

【于医道从不欺人，那点渺茫之机暂不提，只能轻轻宽慰，见她忧惧紧张又故作无意，徒剩满心怜意。】

师父在。

【她似情难抑制，扯起被子就闷进去。渐而就听到断续传出的呜咽哭声，声声凄切，一下击中我心里软处。】
【仿佛那时岁暮天寒，会稽山上亦是天凝地闭、风厉霜飞。我与师兄茶室对谈，乍然望见她在外，形影单薄，竟就推开道童、执拗自行。终是牵她回了杏林居，一养十年。】
【本也恼她不惜我十年心血，在这观中缘何都不该身受至此，但千般疑惑忧虑，一看她这可怜的样儿，登时柔炼如水，无声无息的沉下。】

都说师父在这，你还抱着被子哭。

【手隔了被褥虚虚地落在她头上，声音轻软而无奈，如静夜的灯火暖和。】

纵有不肖，也是我的徒儿。

【灯火荧荧，岁月匆匆回溯，经年之后的深夜，已然师徒十年。】
【终于从被子里呼噜钻出来的脑袋，也不是当年的小丫头，只是此刻脸上泪痕擦得半干不去斑驳错乱，适才这一阵折腾现看活像一只小花猫。被褥半搭在头顶，脸庞露出来，颇有几分憨气。】
【手落到她发顶实处，见她冷静下去转头问出疑惑，昏黄光下映照的眼神一点点凝起，叠在温颜之上，结出郑重之色。】

他确实伤重。

【颔首道出当日诊断，却并不如何柔软，因对静昌之伤觉出蹊跷、心有揣测。且他造言生事、轻嘴薄舌，辱我明月，心下尤为不喜，提及眉梢恍如凝了一抹冷霜。】

他二人武功伯仲，绝非天渊，理应不致如此。

【伤有异，可难复对垒之情形，只这几分也无法论断。故就戛然而止，略过猜测说起另一头。】

虽说青风护你，但言语之诽较兵戈之锋，在一般人看来哪个更甚？一人在，一人倒。静昌伤重不起，自成倚仗。
再者，青风与静昌刀剑相对，不啻同门相残。你叶师叔身为掌戒，需秉公持正，若重罚重伤者，那伤人者又要如何？

【窗外秋风索然，黑夜黢黢，皆难伸入。】
【灯火映出的眉眼，被她细软之声消融薄霜，如指下轻拂捋过她的漆黑长发，渐渐放柔。】

我无需你日日陪我。这天地广阔，怎能拘于一人之侧。
既明志向，须知善医者，先医其心，后医其身。这腿好与不好，青风或你叶师叔，都莫要成你心上之症。

【世事若甘之如饴，则幸。如退而从之、心有郁结，终成祸患。】

我徒聪颖，切记。

【手掌拍了拍她单薄的背脊，拂过她的脸庞，令她靠在膝上择了个舒服的姿势，伸手拉过方才挣动而微微落下的被褥掩好。】

睡吧。师父陪着。

【轻语煦煦如烛，静视她的侧颜。之外长夜，遥遥可闻风掠树寒，枝碰叶响，簌簌不止息。】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冥冥，始终常也，更替而去。今夕月黯，明朝流华，必再朗照苍穹。一如，我之明月。】

承平十一年  初春

【窗间过马，乌飞兔走。枝上新雪，时岁又更。】
【会稽山峰顶隐在云雾之中，于风雪之后越发缥缈出尘。雪融溪流，沿嶙峋峡石奔行而下。土破新芽，自萧瑟冬青冒头翠绿。经冬复春，万物萌生，太乙又复静。】
【天晴日暖。一路行林越径，进了后山寝居，请见如今已为观主的叶师兄。发上流淌过淡金的薄薄阳光，进门悄然褪去显出漆黑本色。疏冷目光如这犹透寒意的正月天，淡淡的明澈清冽。但甫一落到屋内的人，微微变得柔和起来。】

二师兄。

【屋子门窗洞开，盈风生冷。】
【眉心不禁叠起微微皱痕，应声进去却先越过去关了窗子。】

那师兄也该当心些。

【回身，凝然目光落他。岁末之典换了身份，人前有变，但人后于我始终是师兄。去岁多事之秋搅得观中身心俱疲，如今雪融春生，万象更新，只望太乙与他此后皆岁岁平安。】

既是观主，自得以身作则。弟子尽都下山历练，观中尚需你好好坐镇。
开春，我也打算下山一趟。

【明月萦心，教色稍异，似忧似愁，如轻云淡雾散而不去。但又覆着一层坚韧如纱的执着。】

确因她起。但也非全在于她。
我自出师便极少离开太乙、离开扬州，天下之大，有许多地方我尚未踏足。北域大漠的枯叶藤，南疆深潭的鱼吻花……我也想亲眼看一看，见愈多、识愈深，望能为我的医术求得突破，为我的明月觅得转机。

【目光悠悠，神思恍然旷远。当日济风堂所念，今朝屋中之言，本是此生行医之心。】

医家济世，道阻且长。

【得了他的应准，眸中流光一般点亮浅笑如溢彩。】
【转言似结，豫豫难出，终闻得语。微微摇头，不想他还惦记这事难逾门槛，也是，师兄一向心软至极，世事不能两全，就归咎己身。】

我听了，自此便清。已换新年，师兄莫缚旧事。
只望我远行之后，师兄多加照看杏林居子弟。

【眼底敛了光彩平静之中兀显认真。知他定会关心，却仍郑重托付之。】
【缓而后，忆起行前另一事。自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子，落其身畔桌上响轻声。】

师兄也保重。
尚未贺你升任观主，此物权做薄礼。倘有伤重病急危如累卵，服之保命。

【经年集药不过堪堪炼得两枚，续命奇药。一予明月，忧之伤；一予师兄，虑之病。】

若遇上连我自己都治不了的伤，那要这药又有何用？

【天赋天性所致，自行医始，决断一出绝无二话，对这一身医术虽不自恃但从来自信。故此话纵然语调平常，但教人听之仿佛有一股傲气。】

今观中弟子入世历练，红尘多事，在师兄手里，我倒更安心。

【不仅为他，太乙远居尘世多年，乍然有青风之事横生枝节搅乱一池静水，也令人心生警惕。事渐宁而备不可去，居安思危睹灾惧。我今后远游在外，若再有万一，也可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