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破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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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四年 秋——

客串 老叟

[ 夜幕浓稠，无星无月，风疾雨骤，电闪雷鸣。重峦叠嶂构成绵延郊野，方圆百里唯一隅破庙寂寂隐于错综盘虬的灌木丛草后，银丝斜织一片雨幕，依稀能见一豆残烛火光飘摇劲风里，却是恹恹欲灭，孱弱如同这经年累世饱受风霜的断壁残垣。 ]

[ 枯草乱洒一地，是年年岁岁自庙外随风流落于此的颓败痕迹，尘土埋于草梗罅隙间，稍有风吹便能贴地扬起一片迷蒙，却在这暗夜里看不分明，教人难辨这藏污纳垢之所在。 ]

[ 香案遍布蛛网灰烬早失原色，案台上亦再无供奉瓜果以供充饥，是以流民乞者虽得幸寻至此处暂避风尘，却时常捱不过饥荒一夕命丧。 ]

[ 今日倒冷清，只因扬州时疫兴起，流言蜚语闹得满城风雨，只道疫病自此处发源，致使稍有惜命者再不敢前来送命。 ]

[ 一番阴错阳差促成庙内矮墙旁有人黄粱梦正酣，褴褛衣衫堪能蔽体，几缕麻绳拧作一股便算腰带，足下草鞋失一只穿孔一只，再有面上覆一顶破草帽，便是全部家当。 ]

[ 庙外雷雨大作，庙内鼾声震天，忽一道亮光撕裂浓夜，随后缓跟上一阵擂鼓惊雷，终令此人霎止声响烦躁牵动身形。微一侧首，草帽随即滑落于地，露出一副沟壑遍布的蜡黄老脸，顾不上捡起收妥，老叟只砸吧两下干燥薄唇，翻身重又睡去。 ]

客串 老叟

[ 秋雨急骤，冷风刮过庙前紧阖的木门，发出轰隆隆一阵响动，风迹滚至半开的一扇门扉，推它凭风摇曳，榫接处因年久失修而生缝隙，暗夜里就如怨鬼尖细嘶哑的呜咽，为这破庙平添几分诡异。 ]

[ 乌云缺出一口，偷漏下几缕月色，雨丝乘风斜入堂前，打湿一块方正格局，偶有一星半点的凉水飘开来沾到老叟赤脚上，令他猛地屈起膝将腿往里缩回，双手交叠塞入两个肘窝紧了紧，虽迷糊觉出睡得有些冷，却懒于去寻稻草覆身只想将就到天明。 ]

[ 饥肠辘辘三日未进粒米，此时咧着嘴正作美梦，脑中一溜的叫花鸡、盐水鸭、佛跳墙、东坡肉云云。前半生不似如今窘迫，也曾尝过名珍佳肴，喝过玉露琼浆，如今假想中便带了三分真，一双手朝虚空中慢伸出去，眼看就要抓住那只肥滋滋油亮亮的大鸡腿一口咬个脆香鲜嫩，却被突然乍响的一声叫唤揪住后领扯离酣梦。 ]

[ 霜白须眉间拧出三道深壑，一面暗道晦气一面将眼皮万般费力地撑开一条缝循声瞄去，月光虽不浓恰能映出个人影，瞧见对方是个愣头青，实心里不愿理会，只捡起一旁草帽覆上脸挡去视线，转头朝墙又想睡去。 ]

客串 老叟

[ 风愈是疾，呼啸着穿堂而过，又带起那松动门板吱呀响个不停。这座破庙也不知造了几百年，无人修缮便落了如今这破败没落的模样，四面土墙没一处密不透风的，檐上亦破了好几个孔，恰让雨水寻隙漏入屋内，“啪嗒”“啪嗒”直滴于堂中泥地，饶是无论如何也再难叫人入睡。 ]

[ 假寐着不予理会那愣头青，耳力却明晰将他所言尽数听进。觉察身上覆来稻草，紧闭的薄唇不自觉抿出个弧，蹙紧的眉心也渐舒展开，心里好似对那小毛头稍许满意了几分，既睡不着，索性竖起耳朵听他唠嗑。 ]

[ 一片颓唐里响起他意气风发的语调，就着屋外的冷雨飘摇，他的声也好似船舶行进一般忽高忽低，一字一句皆无非是吹嘘自己如何犀利。心里虽对这番言论信少疑多，阖着眸去听倒真要眼前浮现出几副活灵活现的场景——这小子学武倒是可惜了，说书去该是妙哉啊！ ]

[ 面目掩于草帽后不让他看清，却在他提及山下豪杰“徒有虚名”时稍睁了眸露出赞同神色。如今的习武之人都太狂，没事就爱给自个儿脸上贴金，纷纷想出什么“剑法第一”、“刀法第一”、“拳法第一”安在名字前吹嘘开去，真有几斤几两却教人一试既知，无非皆是尽数入不了自己眼的货色。 ]

[ 他真真服气的人，五十年来只那一个，只可惜天妒英才，故人已逝。 ]

[ 思绪不觉飘远，未察那少年忽地凑近，激起这庙宇间陈年老垢随身形扬起，风一吹恰恰钻入老叟鼻孔。 ]

[ “阿嚏”一声崩不住随鼻涕星子喷出，却是再也无法装模作样以睡姿糊弄他，唯有摘下草帽斜过一记眼刀，故作高冷地抛去一句 ]

你怎地这般烦人？

客串 老叟

[ 月色浅薄得大半被阴云遮去，即便是近在咫尺，也看不清身旁少年的容貌，一片黝黑里伸手难见五指，便使这紧挨的动作生出几许说不出道不明的怪异来。 ]

[ 掀开唇叹了声，而后拂去身上稻草站起，熟门熟路地拐去土地公背后搬来一小堆先前积攒的枯枝，一股脑地丢在二人中间隔出条界限。手臂往墙根边随意摸去，便摸出两块用惯的打火石，毫不费劲地一擦让火星顺利坠入柴堆，随即自浓夜里舔开一簇暖黄。 ]

[ 心疼归心疼，因这柴火燃去一堆是一堆，朝不保夕的日子填饱肚子都艰难，哪还愿耗费体力去拣柴回来。不过一相较于被他贴紧便瘆得慌，闭了眼硬要挑个法子捱过今夜的话，倒不如让自己也过得舒坦些，难得咬牙享受一番有火烤的待遇。 ]

[ 听他询问起诸多事，本是不欲理睬，忽又觉长夜漫漫何不找点乐子，便一脸沉重地扯起了瞎话 ]

怎么了？瘟疫呗！这儿原本住了十来个，如今只剩我，前夜里才将将去了一个，是全身溃烂七窍流血的死法，喏，就在你坐着的位置

[ 看那愣头青听得身子一颤，忍不住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起来，心下觉得这毛小子尽会扯嘴皮子吹嘘如何胆识过人，一听见“瘟疫”二字却是被吓了个精神，着实有趣。浊目眯成细缝正顾自开怀，倏而觉察出什么撤换作神色一凛，咧开的嘴一瞬紧闭，敛息默听几息沉声撂下一句 ]

坐着，别添乱

[ 话音未落，庙门便被人大力踹破，老叟余光扫过那寿终正寝的老木板时有过惋惜，眼风又迅疾变得凌厉。来者三五人，手中兵器森森灼目，面露凶相不似路过，倒像是来寻仇的，想起少年先前说的话，心里故猜测十有八九是为他而来。 ]

不正好奇我是谁么？你猜猜

[ 语罢将手一伸，自方才睡过的稻草堆下抽出件细长物事，振臂一展抖落覆于其上的破布条，火光熠熠霎时映出耀芒。四下里恍有摄人霜寒暗涌于周身，岿然挺立的背影不再是那佝偻的老叟，倒隐隐流露出几分暗藏于内的侠气。 ]

客串 老叟

[ 白刃含光，一瞬不瞬映亮眼底冷厉，侧刃格挡下来者攻势，精铁相撞擦燃星火四射，伴一记尖细刮擦声刺破暗夜沉寂，僵持几息饶是无人撤力。 ]

[ 运气灌入掌间，剑身受内力催动而嗡鸣，手腕倏一下沉挑剑崩开敌者锋芒先发制人，趁其刀势大乱剑臂一线直刺入他肋肉横向一划，血味霎时弥漫。 ]

[ 对方吃疼拧眉，稳住身形高喊一声欲运力再来，眼风漫扫到旁侧又近一人，森森寒光直攻下盘，是二人配合欲上下同袭。电光火石间屈膝一跃躲过刀影横旋，见双刃转向刺目，便松腕控剑短促挑开锋锐。攻势受挫二人奋力再袭 ，于时足下生力提身再占高处，忽一俯冲直击一人面门， 骗其横刀抵挡后一剑钻入他肩处空隙划开脖颈动脉。迅疾中目光难追剑影，唯见剑走游龙般截击另者路数以迫人连连后退，刀剑交缠一时难分，倏然以腕为轴架剑拨开攻势进而反击入腹，一瞬狠辣便是摧筋断骨直捣胸口。 ]

[ 几招解决二人，回视时得见另处那小子亦争气未曾败退 ，心中宽慰一二。来者是为寻他，故他一人引三人合击，胶着时久略显力衰。薄唇抿过淡笑，泰然提剑便上前帮衬，因此生剑招所见过多，打斗至今未见新样拆招自是轻易。盏茶工夫再毙二人，眼见最后一者刀尖堪抵少年后背空门，想也未想就一剑削下他半臂，伤者霎时抱手滚地哀嚎连连再无心偷袭，至此威胁尽卸，老眼重弯细弧笑看少年道 ]

年纪轻轻，剑法倒过得去，此人留给你收拾，老朽有事先行了

[ 尸横遍地总归有辱庙门清净，旋身向堂中彩漆剥落的土地像拜过几拜，再迈腿时步调洒然，似初来此地时那般，去留皆随心。 ]

[ 屋外风雨暂歇，衬这夜愈发静谧得诡谲。空气中隐约荡开血的腥甜，无风自散能传递甚远，恰应了这风起云涌的江湖，生死无疆。 ]

哦，对了，这把无名剑，从此便跟着你了。

[ 扬手一抛，令剑柄向他划作淡弧落于其手。负手跨出门槛时，褴褛身形重归佝偻，仿似自始至终，不过一乞讨老叟而已。 ]

（老友，我终归是认清了，你走后空等廿年难逢敌手，这剑，留着也无用。）

[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