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破庙

——————————————建元七年·秋——————————————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游子禹禹，魂销骨蚀，最是入骨相思。】


【辞别剑圣，鹿平风心海如潮，久久不息。原先抱着满怀希望，推想以比安与山无名的交情，比安若有谋划，当告之。不料却是失意而归，连知交好友亦不知他之去向，离比安此人就好像自建元元年便凭空消失一般……但一个人缘何消失六年？】


（他莫非是在躲我？）


【此问却叫她自己大吃一惊。】

（我与那人已断了联系，比安当不至有疑……况且，当是时，我二人婚约在即，他离家时只留言道“去去便回”，好似出门买粮一般，我亦未作他想。孰知，这一去便是六年……）

【掌中那枚浅黄的玉玦被摩出了水润的光泽，映入她深沉的眼波中，碎作万千星辉。】


【为一人，为一诺，她断然肩起行囊，以一介弱女子之躯踏遍万水千山，兜兜转转间，她也不明自己为何如此执着……寻了六年，似连上天都在告诉她“那人已死”，可她却无法相信。因何而死？死于何处？尸骨又何在？如此挣扎千百回，她又恢复鹿平风应有的模样，坚忍，不屈，是风中劲草，亦是水中蒹葭，柔弱且刚。】


【鹿平风怕引怀思，不喜多见故乡旧景，少耽，便与雒辰打点了行囊上路。行了半日，天已黄昏，途经一所破庙，遂入内歇息。】


【庙中供有一尊弥勒，金身已残，桌案上，尘土满布。鹿平风见此黛眉便是一皱，吩咐雒辰取些水来。】


【雒辰知晓鹿姐姐是极爱干净的，奉命而去，少顷，持壶而回。却见鹿姐姐沾湿了手帕，爬上座台，为那座佛像擦拭尘垢，一点点地，专注且诚，最后，将贡案也收拾妥当。末了，手帕不复原样，她亦满身尘埃，一双墨眸却净如秋水。】


【鹿平风似对己身脏污一无所感，凝望着残败的佛像，双手合十伏惟叩拜，虔心祷念道】


我佛在上，小女子无香供奉尊上，唯有拭净金身，聊表诚心。小女子痴愚一生，唯系离比安一人，但其已失踪六稔，遍寻不着，恳乞佛者怜悯善女子，成全一双有情人，来日小女子必为佛者重塑金身，修葺庙宇，广传我佛渡世慈悲。


【祷罢，俯首又拜了三拜。】

【忽闻人声，教鹿平风二人大惊。且不说鹿平风功夫泛泛，未能察觉此地尚有第三者也罢，但以雒辰的剑术修为，竟也毫无所察，此人莫不是绝世高手？】

【二人对视一眼，转目看去，却见一名儒生打扮的男子端坐墙角，其貌甚奇，眼睑平合一如鼓皮，言语时，颔首微侧，似在谛听。】

（竟是个瞎子……）

【鹿平风将疑惑投向雒辰，雒辰却无奈摇头，表示不知此人根底。鹿平风心中微诧，少有雒辰看不穿的，这盲者果真是高人。便欠身一礼，道】

荒野破庙本是无主，既是阁下先至，游子当过问才是，何来冒犯之说？倒是游子愚鲁，扰了阁下的清宁，抱歉了。

【转念想到自己方才的祷告怕也落进对方耳中，脸上便是一热，弱声道】

游子痴愚之言，请勿见怪……

【常人道“盲者心明”，果非虚言。这名瞽者观察入微，止凭一段祷辞便洞中肯綮，教鹿平风深为佩服。听得劝言，鹿平风只是淡然一笑。一路走来，此类警语何曾有少？但她之心意坚如磐石，万难转移。】

谢先生赠言。游子记住了。

【虽言谢，却并非认同。】

但古亦有云：天意不可问，且看前行人。游子虽愚，亦知山溜穿石之理。

【此志既言，她胸中不免有几分激荡，是无悔自己的抉择，亦感念有一份可守的执着】

人生能得一良缘，稀矣。能守一真情，难矣。知交情深，不敢或忘。

先生若有所爱之人，应有感怀。

【见那瞽者掐指演算，鹿平风心中有疑，正欲开口相询，便听他道甚么“命数”，乃至眉宇深锁，愁苦再叹，似兆不祥。】

【鹿平风黛眉微颦。她为医十余载，对天命一说并不以为然。倘若医者认命，便是病者枉死。是故，对这瞽目异人所言休咎，并无十分好奇。但与之对谈，言辞谦和，应非奸伪狡诈之徒，姑且一听卜言，亦无不可。于是道】

哦？吉凶如何先生但说无妨。

【瞽目异人以酒代墨，就地演算，少顷，阴阳综横，交错层叠。卦象神谕，鹿平风屏息谛听。但闻彼释乾离一说，不禁惊异不已。】

（比安谦冲自牧，仁义兼修，自然当得“君子”……是神算还是巧合？）

【鹿平风按捺住浮动的心绪，恭立肃听，面上神情却随着瞽者卜辞而变化——闻有凶险，则抿唇蹙眉，知兆吉祥，则舒眉展颜，变换间心思亦是迂回百转。】

（利女害男？是喻我当追随左右？重重险难？是指比安行事受阻罢……西南有利？是兆他之去向么？比肩可吉？比安虽好交友，却喜独行，究竟……）

【似懂非懂间，她已暗觉不祥，一颗心便愈悬愈高，恨不能冲上前追问结果究竟如何，但此举甚是鲁莽，她也只好强压着不安一听到底。】

【末了，卦意释毕，鹿平风尚是一头雾水，急迫追问】

究竟如何？兆吉或凶？

【目光紧锁这名相师，祈望最终的定论能一反前言。却听人叹道】

姑娘，离卦象火，是以元年九月某日，汝心系之人，恐是已遭焚戮之惨。

【鹿平风登时如遭雷劈，花颜失色，愕然良久，频频摇头，且退且言道】

不……不可能！他……他颖悟绝人、武、武功盖世，怎会、遭此劫难……纵然、纵然有难，以他之能为……必、必也……逢、逢凶化吉……

【她激动太甚，以至于口沸目赤，疾言喷喷间牙关却不由得发起抖来。愈是强力镇定，愈是不能自己，忽觉胸口剧痛，嗓子一甜，顷时呕出一口红来！雒辰见状，急忙上前搀扶，却不知所为，只好抚背安慰。鹿平风心知是情伤肺腑劳动气血，止摆手示意无碍。触及怀中那枚玉玦，方才镇定。默然半晌，声已哽咽，仍旧倔强地辩解，道】

他最重然诺，与我有约必不相负……不过迟到了几年，有甚稀奇……

【猛然抬头，恨光直射那名瞽目相师，声音虽弱，其势甚厉，喝道】

我与你素昧平生，缘何出言诅咒？！你假托卜算天机之名，谓他已死究竟是何居心？！你、你……

【未尽其言，鹿平风再度呕红，随即昏阙过去。雒辰大惊，急急将她揽住，把脉一相，只觉其六脉沉微，爪甲泛青，立时剑眉倒竖，杀意腾生，冷睨那名相师。但念及鹿姐姐尚在昏迷，不便多生事端，便抱着鹿平风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