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山观梅

【薄雾未散，苍茫如海，晕开梅色灼灼清艳，几处浓，几处淡。风过时，香雪摇落，流转风情又一番。有一片恰落在她的眉间，可惊醒她的却是侵袭而来的纷杂脚步】

【睁眼时，她第一眼看见的是插在冰冷尸体心口的剑，同时闻到了混在冷冽梅香中的腥甜血气。蹙眉四顾，还有几人倒毙十步之内。昨夜喝得太多，她已经记不得是怎么走到这里，更记不得怎么杀了这些人。醉时出剑，全凭本能】

【宿醉并不令她头痛，浮沉的眩晕感却挥之不去。她盘起腿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捶着脑袋的功夫，已被人围在当中。为首的黑衣男子，一张惨白面具遮去真容，眼尾朱砂勾勒，几笔张扬，如蘸血点缀，似笑似嘲，居高临下，负手而立，气定神闲】

【她心中一凛，这样的仪态，与之前的杂鱼不可同日而语。不闻风声，不见花落，凭一身淡漠杀伐镇住世间三千颜色，而他却从容的似乎只为走马观花而来】

高手如你，也要乘人之危？

【懒散抬眼，她对上男子暗藏深流的目光，含笑的唇开合似赤蝶扑朔，一步一舞一回旋。拔剑的动作却干净利落，剑锋破空，龙吟清澈，遥指男子的心窝】

【“不，即便未断臂，未折剑，未醉酒，你在我手下还是要死的。”男子回答的语调，是不可思议的温润清和，晚风流水的嗓音，因面具的遮挡而带了子夜幽梦的回声】

耶，好大的口气，这一林子的梅花可都要被你吹落了

【谈笑自若，却骤然旋身而起，掌中剑光层层涌起似骇浪惊涛，搅动风云，眯起的眼中，是不留退路的傲然杀机。漫天梅花簌簌而落，逢剑上寒意，瓣上晨露，凝为冰霜，委地似雪，而她执剑串花而动，似一夜白头】

【“自寻死路的可怜人。”黑衣男子一句话，似笑似叹，淹没在花雨烟水中。刀光扬起时，未曾落地的花瓣在一瞬间就三分零落七分尘，刀尖正对上她手中折断的剑尖。她蹙眉变招，可眼前刀光流转，刀尖对上的仍是她的剑尖】

【其快如闪电，其势如奔雷，还差一分刀剑相接，她就觉得手腕微麻，若当真短兵相抗，势必会碎剑于此。当日在灵风山上一句戏言，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了谶。百余招，转瞬过，周遭梅树几再无花瓣可落，却不闻一声刀剑铮鸣】

【她在等男子的破绽，在此之前她的剑还不能碎。替代梅花绽开的是浓艳的血花，在水雾中风华一刹，美得惊心动魄，却凋的轻描淡写，似生命之轻薄。她只有一只手，自是无暇去捂住伤口，尤其是腰间那一处伤，长逾半尺向外翻卷，血流不止，却因为一身红衣而不显】

【“呵，愚昧的女人。”黑衣男子似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掌中刀气势愈发惊人，刀风将轻拂花枝间的清和风声，化为破碎呜咽的声声悲鸣，似修罗再临，人间血景】

【一时不慎，刀尖撞在剑身中央，碎裂的脆响入耳，她神色一惊，抽剑撤身，而男子的刀沿着剑身擦出一路火星，内劲的压迫冲击四肢百骸，不容她闪躲，却是故意直逼她的右肩，用意不言而喻，男子并不想她死的太痛快】

【犹如天降的剑光，陡然将男子的刀逼开，来人的气息熟悉却又陌生。她来不及惊喜，甚至身上的杀气陡然变得如酒辛辣，侧步于红尘身侧道】

好友，现在可不是叙旧的时候

【她没去看红尘的眼神，因为不知道会从中看到什么，这个男人，从初遇的时候就那么的不开窍，而且大敌当前，她也不想乱了心绪】

【当年一战，红尘受伤坠崖，而她怒火攻心，欲尽平生功力与对方拼命，却被斩断一臂，坠身断崖，下坠时风声呼啸伴着那一句“不自量力”，共缠成了她无解心结。其后她的仇人，和红尘一并在江湖销声匿迹，日积月累更是入骨如毒】

【“萧红尘，你果然没有死。”以一对二，黑衣男子不见惧色，话语里七分意外，竟还有三分惊喜。“就让我今日领教一下你的红尘剑招。”语音未落，刀光又起】

【血液的流失，混着昨夜未散的酒意，她眼前景渐如宣纸上化开的笔墨，一片浓淡不一的模糊。不再参与红尘与黑衣男子之间的交战，双目低垂，细聆风声，剑锋回旋处，披血扬沙，接连惨叫声中，破包围之势。草叶残花，纷落在披散的长发间】

【握剑的已失了知觉，僵硬的以手背擦去脸上犹有余温的血，这才感到手的冰凉。只一瞬战局生变，还未放下的手被红尘拉着向梅林外退去】

【“想走？”黑衣男子语声仍淡，身形如鬼魅飘纵，踏破虚空而至，衣袂漫卷铺开暗无天日的虚影，刀光清寒，杀意无声。她啐了一口血在地，凝内劲于左臂，长叱一声将手中断剑掷出】

【黑衣男子挥刀格挡之际，受损的剑身再难承受两股内劲的冲撞，顷刻碎为万千流星，银光耀目化香雪海为白色荒漠，每一片又蕴着切筋断脉之力。等男子尽扫残片，再追已然不及】

【忽闻玎玲一声，男子用手接住面上掉落的白玉面具。面具此时已裂为两半，同时落在掌心的，还有一片如六处雪花似的残片，他低头看了一眼，缓缓的收紧了不输玉色，骨节分明的手指】

【乍出梅林之外，急转下山，也不知过了多久，在一清泉流水边才得休息。她倚在石头上坐了，用手撩起了水泼在脸上，如此往复了几次，眼前的人似乎才看的清晰了一点】

哎，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竟然没有摔死，你运气可真是不差

【她笑了一声，嗓音有些低哑。低头咬住外袍的前襟，撕下一长块布条来，欲缠她腰上那一处伤。她里面是黑色剑袖，外面是深红外袍，无论哪一处都将血色掩得极好，唯有那刺鼻的腥气，无论如何是骗不了人的】

【虽说三年的时间，她已经习惯了用左手，可是受这样的伤却还是头一次，包扎起来多少有些困难，布条无论如何也不肯好好在她腰侧停留片刻，更不用说打上结了】

【如此往返了几次，皆不得法，估计唯有躺下才能方便动作了，只不过样子又实在是太难看，她瞥了一眼红尘，无奈道】

好友你就不知道过来帮把手？

【红尘的局促一如既往，眉间沟壑似尺，量世间不平，亦将自身放入严苛的规矩之中。明明是正经到无趣，可偏偏初见之时，她就觉得他有趣】

【春日绮丽，她伏在樱花树下的酒桌，花满身，香盈袖，醉意正浓，堆起的酒坛几乎把她的身形都挡了个严实。昨夜又喝到深夜，酒摊的老板耗不过她，只好把这一桌留给她，待翌日再过来收拾。那日扰醒她的就是红尘的脚步声，她昏昏沉沉地想，世上竟有如此的人，便是步履都一丝不苟，节奏不差分毫，一定是一个老头子】

【手扶在腰侧缠好的布条，渗出的血犹在濡湿她的指尖。她这时才想起来，腰间所失的不仅是江湖不相负的剑，还有相携风霜路的酒囊。心有怅然，可人世并无双全法，终究是重逢之喜，难以言喻】

哎，好友你没死就好

【千言万语只作一句，她脚踏另一顽石，一腿平伸，一腿屈起，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坐姿，毫不避讳的目光，揶揄地看过去】

你若是死了，世上这般包扎技法怕就要失传了，当真是后人的一大憾事

三年不见，你倒是一点未变

【兀自笑出声来，似早忘却之前那一场生死战，或是说有红尘在侧，人间兵燹亦心安。她转过头，不再看他，在溪流中洗去指尖血色，可临水照影，一切又分明如镜】

听好友方才话中意思，你认识那个男人？

【从最近越来越频繁的围杀中，她隐约能猜到是三年前那个人要重出江湖，方会如此动作。那个人的身份，至今仍是个谜，面容亦以面具遮挡，难窥真容。却步步算计，借刀杀人不成又乘人之危，将三年前的两人逼入绝境】

【当年若非红尘先与西邪交手，使出红尘轮回的禁招，自损功体，那一战的结果又怎会称得上惨烈。思及此，微眯的眼中流露一丝戾气】

不过是断了一臂罢了，技不如人，无可怨尤

【轻嗤一声，手缓慢抚过右肩，似越过一座绝岭断崖，故作潇洒，握紧的手指流露得仍是不甘。此伤坏骨伤筋，经脉俱损，逢雪雨阴湿天，如百蚁啃噬，痛痒难耐，无不在提醒她当日一败的屈辱。烈酒虽可令人麻木，却独留心底那一处灵台空明】

连累？路是本姑娘自己选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虽是知道红尘的心性，喜欢把责任道义担于两肩，闻听此言却还是有些恼火，眼角缀着宿醉的殷红迤逦，微扬起几分哂意，作势便要起身。伤乏其一，宿醉其二，脑中眩晕使身形不稳。低眉扶额，在被红尘扶住肩时，骤然睁开了眼】

【她的母亲月流芳，平生为情所苦，并认为情苦之源，在于女儿家细腻多情的心思，所以自幼把她养作男子，独立洒脱，不拘小节】

【如今她一剑独挡江湖风雨，更是过了儿女情长的明媚华年，可在倚着红尘手臂之时，心却如明月悬空，辉光轻柔，不肯落下，这可不妙】

萧红尘

【站直身子，她推开了红尘的手，又一次如初见之时叫着他的名字。似乎这名满天下的剑客，未得她认可之前，也半分入不了她的眼。可如今再唤这名字，她抬眼，她的眼中竟全都是他】

这三年不见，你可有心上人？

【笑着开口，也不管红尘是否会误会，刚才还说着和他没有关系的人，要他为她的余生负责。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曾经执念遍寻天涯，不过是希望他还能活着。她说只是因为，她颜惑不想后悔】

若是没有，我做你的心上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