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

好好的姑娘家做什么不好，偏盘个棺材铺子。斜对过摆葱油饼摊子的吴大娘不止一次絮叨，说我是脑子进水。

我没好意思说，棺材铺子的生意虽不至门庭若市，也不会颗粒无收，单卖出一副好棺木，够我正经吃上一年半载。

但她的摊子摆在我网可罗雀的门口，别说寻常没人来，便是来了客也是生离死别的，哪个有心思吃她的饼，真真的一天也卖不出几张。

这样看来，她的脑子也没灵光多少。

打完嘴架，拒了她要给我说媒的好意，买她两张饼，顺了半斤杏子。穿过铺面正堂，一三五七九，九口成品棺材排列整齐，是原主家留下的宝贝。柏樟松楠，都是好料子。作的方圆阔窄，雕花峭峻，彩画栩栩。板间严丝合缝，滴水不漏，朱砂打底，大漆罩面，气象各成。

我伸手就能够着一副棺木，漆面锃亮如鉴，曲指一叩，声如珰玉。江南水乡养的好人性呐，叫我白捡这样一宗大便宜。

料理一通纸糊的轿马、楼阁、美人、金元宝，一根哭丧棒挥舞成风，冷不丁脱了手，砸在棺材板，弹到屋脊横梁上，晃悠悠挂着不下来了。

“呀——软妹越发能干了”

“再佐一壶小酒，方是好滋味”

隔着这堆东西，就像隔着阴阳，指指横梁，望着她笑，“劳驾劳驾”

“铺子闹了几宿的鬼，一入夜那咯吱咯吱挠棺木的声儿瘆人”精准的捞住杏儿，于掌心上下抛着耍，“还是老陈头撒了几处耗子药，放了捕鼠夹子，现今呀——老鼠没有，爱啃杏儿的小老鼠精却是现成”

抛往空中的杏儿偏了轨迹，擦着她的脸颊，还有些距离，掉了地上，骨碌碌不晓得滚去何处，“得，又便宜了它们。”

认识这么些年，这般“切磋”常有，还当自己是个江湖人，谁料怕死的，于市井里打滚如鱼得水。

踱步到她身前，虚量了量人腰身，笑她，“你这懒性儿，半点使唤不上，倒嫌我铺子窄，却不是这里长了圈儿？”

哭丧棒也不管了，轻扯她袖子，且往外去，且说着正经话，“昨儿张员外的奶妈子没了，在我这儿预定了一口好棺木，也是有了进项，我琢磨着后厢那几间房空着易招闲魂，你的得空儿同我置办些物什，也省得你到处游荡。还有那家伙，三不五时的在栏子里消遣，不像话”

原是混骗不着调的玩笑话，这会子却勾的旧事，让人心里头发酸。三两句间已过了门槛，攥着她衣裳的手指儿略松，反手带上门，并肩往巷子里寻去。

“现成的风水大师，玄门里浸过的能掐会算，倒花那冤枉银子请别的先生？”夜风裹着桂花香，刮的人脸皮发紧，「坑蒙拐骗」落咱三头上正是齐活，“拿风水说嘴，我要打她。由着你两心意拾掇，她还有什么不乐意？亏不是个男儿身，偏爱女人身上的胭脂水粉，又不见她自个儿涂抹”

说的自己笑起来，好家伙，咱三大抵一样的毛病，不曾像个姑娘给自己正经打扮过。

“咳，难得我善心一回，过这村没这店，若拾掇了还不肯回来，往后她只落着棺材板子躺”这话讲的好生硬气，又藏着一分两分说出嘴就矫情的心思。

见天儿花楼里住着，若一朝不慎吃了亏…家里再差，总好过外头。
“你不兴心软”

张记的米酒，打满一壶，就旁边的李记酒酿摊子坐下，麻利儿要了两碗圆子，“账问软妹一道儿结”
拍开封泥，酒色清盈。

横刀立马的坐姿，掸袖摆时生拗成女子柔婉，才躲了李叔到嘴边儿的说教。这条街上沾着“长”字的，都肯“爱护”晚辈，尤其是李叔跟吴大娘。

愁人。

粗瓷蓝面大海碗盛的河海清宴，隔着河岸舟橹，我也要醉在这样的繁华荣光里。

“诶诶诶，慢点儿，腮帮子要撑破啦”同她碰一碰海碗，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额，肉，咳咳，我若再要份酱牛肉，她会不会拿碗砸我如花似玉脸。

画舫上热闹，我眼尖儿瞧着个姑娘在推推搡搡中落了湖，有踏水凌波的汉子作了英雄，就有身手利落的打手迎将上去。

陡然觉着，其实江湖并没有离我们很远。

酒水入喉，染的眸色盈亮，再来一斤正好，却不是贪杯人，慢慢嚼小小圆圆的圆子，连汤带水的吃了精光。

抬手摸摸她的脑袋瓜子，“择日不如撞日，我看我就在这儿等，若拎不回来，我也能就近拎着笤帚去请”

趣话自然只是趣话，棺材铺子虽好，到底放了那些物什，怎么拾掇都免不了阴森，不如这里赏风赏月，易消酒气。

这是醉了。

“是是是，江湖第一美人也比不得咱们软妹好看。”一把将她拦下，这样子去拎人，怕不是人没拎出来，她先进了虎口。

跟酒醉的不能拧着来，一副哄孩子的口气，正经里还藏着笑，“她呀，白生一对招人稀罕的大眼儿，不识金镶玉”

跟李叔打个手势，用了点儿巧劲，将人拢怀里，半扛半抱半拖的弄回棺材铺子，喂一杯浓茶下去，安置她睡下。


==========结。

——承平七年秋——
将李家大姑娘同周、张两家的门户帖给软妹，等她堪合出两份好贴，断出天作的姻缘。
素来坑蒙拐骗赖着富贵人家的多，这会子作的李婶家生意，还是留了心的，不好将人推了火坑里。周、张两家虽市侩，也算是本分人家。
路上便多嘴问一问软妹，“老实说，这两家里，你觉着哪家更般配些？”

“有软妹在，就是省心”
跟软妹并肩走，白问一句就为的心里有数，虽然早也心知肚明，不好也往会好里讲。沾着李家大姑娘，这心肠就见鬼的添了份天真。

“蒙上大麻袋，闷头一顿乱打，能不能治好他”

小施走路也不安分，忙乎的半点不得闲，就着她的手咬下一个糖串儿，酸酸甜甜的，滋溜到肺腑，倒不嫌牙酸，还要毁气氛的嘱一句：“少吃些，仔细坏了牙”

过了朱雀桥，就是瘸腿子张裁缝家，前头铺子里有裁衣服买衣裳的大小媳妇，尚算热闹。张裁缝家的见着咱们姐儿三，极客气殷勤的请进后院，热切的眼神儿险些叫人招架不住，还不待咱们开口，已然一叠声的问，“元掌柜费神，那事儿可是有眉目了”

我瞧了瞧软妹和小施，老神在在的迟疑下，“有倒是有户人家十分合适，软妹也费了好大功夫堪合了帖子，只是——”

这可如何是好？

我压了压眉眼，自然是你撒银子，姑娘们给你卖力的呦喝。

不上道啊。

“虽是两家求的事儿，原也要看你们哪家最最合适，也和李家心意”清了清嗓儿，一副向着裁缝家的好心肠，“合贴自然是你们家最合适。只是李婶家的情况，您当也有所耳闻。”

“周家却说只要李婶愿意，这场事儿他家便包了圆，不叫李家半分难，直叫咱们铺子快快的接了”

打量他们一眼，很是忧心，“哎，不瞒您说，咱们这趟来，原是要跟您致歉的，毕竟您信得过咱姐三，才托付了这样大事，没曾想，天算也不如人为呐”

“要不，这桩就让了周家去，咱们再给您留意寻摸下家？”

张裁缝家的素来是个攀高踩低爱拿捏人的，我是拿她作大头儿不假，还不是看张裁缝是个瘸腿的又忠厚，家里也作得主，不像周家两口子不实诚。跟李婶儿结了亲家，往后也不至于太过欺凌了她孤儿寡母。

两个妹儿白脸唱的极好，我瞅了眼被软妹拍在桌上的帖子，再看看张裁缝家的，摇了摇头，叹口气，“这般话儿，您家的事儿我便也不必再相看了，倒也省了份心”

姐妹三个便往外去，我想着再不济来了这儿一趟，回头去周家也是个活脱脱的筹码，一样话儿两家说，周家是巴不得添些银子也要成的。

倒是他们家错了这桩婚，除了咱们铺子也没哪家有好口碑会接冥婚生意的，他那儿子也只好孤零零一个人在地下罢。

都不是傻蛋。

张裁缝明白，他婆娘自然更明白。

在张裁缝开口时，已一叠声认了错，道是好姑娘叫周家抢了心里急，话便不中听，叫咱们大人不记小人过之类。又客客气气要将咱们三请回屋里，再好茶招呼。我作迟疑了下，愣是没应。

张裁缝家的到底比她男人还要精明些，口气极软和又极诚恳的接过话头，“周家圆了场，又给了定，总不该叫三位姑娘为咱家的事儿难做。这样，周家的定金咱家给了，还要劳烦姑娘多跑趟腿，帮着说和说和，将周家的退了。”

我犹站着没动，有些尴尬样儿，“原也不全是钱的事儿，只是您晓得，周家的不太好说话，咱们三个姑娘家……”

这会子换张裁缝不来头了，直掏了银票塞我手里，“改日请姑娘喝酒，小儿的事还请姑娘费心，咱们夫妻感念姑娘们恩德”

这一沓只多不少，我随手就递给软妹，反手牵了小施，终于松了口，“那咱们就，再去周家跑一趟吧”

我若生了这样的孽障，早就一笤帚打死他。但李婶是个心疼儿女的，从不以此为苦，只当是她欠了谁的，遭着罪还甘愿。

我拉小施一把，对她摇了摇头，这会子出头，李婶也未必肯承她的好。

未靠近门口，清嗓出声，“李婶儿，我是一一，您托小施的事儿成了”

屋里头的谩骂戛然而止，过会儿李婶才出来，整理过的衣衫依然凌乱，眼睛红着，枯瘦的脸颊上泪痕未干，这个凄苦的女人笑的尴尬极了，还要撑着一副她没事她很好的模样，来维持她早就支零破碎的可怜的自尊心。

有她那怂包儿子在，屋子里不好进，三人便在逼仄的小院里站着，李婶脸上的歉意快要将她压垮，我赶紧儿将配了张裁缝家的好话儿说了。

软妹踩着点进来，我安抚李婶道，“软妹亲自堪的贴，真真是顶好的，张家的性子是精明了些，好在张裁缝是当家做主的好性子，往后做了亲家，也不会欺了您”

没好说，你有这样的儿子，有张家的精明性子，时常给你敲打敲打也是福分呢

“依那个方向，咱们扬州便有去过××的船把式，届时再从××转旱路上山，算算时日，约摸能在大雪封山前赶到…”略一沉吟，“带马渡船？”
合着年庆，换的一身土红衣裳，认认真真梳个髻也有几分娇娥模样，她比了簪子，也瞧一瞧，偏头儿叫她就插了髻，什么个意思不言而喻。偶尔占一占她跟软妹的小便宜，我心里头美，她们也欢喜，“给软妹也捎一根，就这个蝴蝶样式的”
眉心微蹙，“那边儿什么个情况，咱们是两眼一抹黑，多带些有备无患”这番采买也不过是寻常衣食住行之物，顶要紧的下墓道具留了骨头去备

“她喜欢杀”人字露一半儿，堪堪咽了回去，“啥我也不知道”瞧她是有意要缓和关系，心底自然欢喜，话儿在舌尖绕一绕，“她很有些活腻了的样子，对许多事提不起什么精神兴趣，这些小玩意儿约摸会让得两分意趣”随手指的一些，都是普通人家小孩子玩儿的，我这般胡乱指了，心里实在也没什么底气，不过想着骨头上了年纪，性情桀骜孤僻，有几个亲近不怕她的人，送些寻常无害的小玩意儿，也能尝一尝寻常的人家烟火，离那些打打杀杀远些，即便是片刻呢，她也当是自在的。
又多句嘴，“咱们三都是三脚猫的功夫，那里头深浅谁也不知，有她跟着，咱们安全些”

“去去去，这么个丑玩意儿，我要跟宝儿一样的”躲来躲去不肯让她如愿，人挤人的，不留神就踩了旁人的脚，魏三瞟我一眼，面不改色，摘两鬼面往我和小施脑门上一扣，还破天荒的给付了铜板。
我瞅着在前头溜达的四平八稳，老太爷似的魏三的背影，扶扶正险些惊掉的下巴，又扶正了面具，跟小施挤眉弄眼跟上去，“天神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诶那个灯…”
“我…我想要那个灯”
两根手指，一大一小，不约而同指向左前的灯谜奖品，我摸了摸鼻子，拉着小施挤过去，“哈，宝儿也喜欢，你看着办”

眼瞧魏三摇了摇头，好脾气的托了托宝儿，认命的往猜谜摊子跟前去，还不往拉我一把，指尖堪堪蹭着我的掌心，就被蜂拥而至的人群挤开了去，我垫着脚跟他挥挥手，示意他先去。
怕再被挤散了，索性挽住小施的胳膊，“是呀，宝儿可爱，你是恨不得将什么好的都堆给她，仔细溺爱太过，成不了才”话是这样，但我们真心喜欢宝儿，疼她的心思都一样，“有宝儿在，这些天你也开心许多，欸”旁边一对小夫妻走过，我抵了抵小施，酸溜溜的，“以后不许她嫁人好不好”

“哈哈哈，宝儿长大怕不是要恨死我们” 就我这么个荒唐的念头，她也能不靠谱的赞同了，翻个白眼，也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理，反正我家的娃儿都是好的，没一个混小子配的上，然后自己摸了摸鼻子，想起来宝儿才六岁，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来彼此陪伴，直到她遇到真正要过一生的人。
“什么”人群嘈杂，见到喜欢的小玩意儿，不时会停下买一些，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人说的什么，不说不好意思吧，反而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临了估摸着我现在是没这心思，魏三天知道是什么个玲珑九窍，怕不会被他欺压的死死的，果断摇了摇头，“等你哪天泼出去了，我再说，哎，他们好像赢了”

“……”我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很是自责的想了想，我是不是没太尽到长姊的责任，换了寻常人家都是要紧赶着请人说媒的，我倒好，自己的不上心，也纵容着她，刚才还想宝儿也不嫁来着，“啧，二十了呀，不知老了道观肯不肯收留咱们”玩笑过了，事儿照旧，还是随得她去，倒是留了心思，日后不能这般纵着宝儿。
魏三那对黑瞳露着些疑惑，我把买的一堆小零食塞给他，自己跟小施又往河边挤，垫着脚踩着一块大石蹲下来，拨弄着河灯，笑道，“一时半会儿竟然想不起什么心愿要许”

“是这个理儿”
咱们活的理想又现实，顾不得旁人那许多想法，自在便是最好的。
我捋了捋落下的额发，也将河灯放入水中，如星子如海般，挤在一起渐渐的就分不清谁是谁的了，“宝儿顺遂，小施快乐，魏三安好”
拍拍手起身，从魏三怀里抱过宝儿，也催他赶紧去放，倒没看出什么不情愿。
灯会散时，夜已过半，载星辉而归。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