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百草堂（开封）

【春意尽，遍染苍翠，桃李桑叶浓，碧水向长东。暑气自北方而来，尚夹杂晚桃清香，眨眼间长衣换做薄衫，夏蝉鸣动，始觉光阴偷换，悄然而逝，距离那人故去已一载有余。】

【长风拂衣，月华铺就，这满院草木幽苦暗送，恰似那年别时又相逢，是怦然心动的欣喜，又夹杂着不可言说的无奈。】

【风动月影，脚步踩着药园子里爬出的牵牛花藤缓缓行着，思绪不知囿于过往何处不肯回转，待的鬓角扯落扶桑花的芬芳，方才抬眼看去，不远处灯火通明，仿佛无尽暗夜里唯一的光亮，更似旅人寻觅多时的归途。】

这么晚了，君姑娘还未歇下吗？

【待的行近方才看清那屋内人，清新俊秀，不正是月前救了自己的君大夫？】

【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是容易感知这时间的柔软与善意，故而当我从生死边缘醒来看到她的第一眼，几乎是不可抑制地欣喜与感动。】

【我以为，当我抛弃了自己的道选择归于平庸时上天便再不会眷顾我的时候，她出现的不早不晚，这般恰好。】

看起来很忙的样子，不知在下，可有帮得到的地方？

窗外桃花凋落的声音太杂，一时无法入睡，便四下里走走。
【昔日观花悟道，悟得非凡剑意，却终究参不透生死别离，故而如今听花落有声，竟也思绪难平。或许我本就不该修道，白白为了道之一字错了缘分，如今弃道入世，那人却早已埋入万里河山，与草木同生，唯与我黄泉碧落不想见。】

【念及此，脑海中复现出那日她满身淋漓鲜血被绑在高松型架上，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我张开手去，她终究未曾落在我的指尖，那血一滴滴溅落在脸上，仿佛无声垂泪。】

【双目微阖，好似他的双唇抖动在耳边，只要我再认真一些就能听清她在说什么，可睁开双眼，眼前不过一灯如斗，女子如华。心下暗讽自己这魔障入得太深，苦笑着收敛起那涩然心绪，闻她后言，见其手中胎笔已落，确是已然结束手中工作。】

凤卿姑娘不仅医术高明，做事也是干脆利落。

那不知凤卿姑娘可还有他事？若无，在下想请姑娘看看，在下如今的伤势恢复的如何了？

【既然死不了，那就好好活着吧，连同那人的份，好好活下去。】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自是比旁人要优越些许，只是尘世纷扰，人心不净，又有几人可闻花开花败之声？】

【于此并未多言，只淡然一笑拉了腕袖将手腕放于脉枕之上，待其探了脉，倒也并为急着催促询问，径自敛好衣袍袖角，方才听她说起已无大碍，倒是那一股外力……心下自是了然。】

【见其欲言又止，料想该是此法有何寻常，知是她后一句说的并不算轻巧，许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否则她也不会如此为难。】

若有解法，姑娘不妨直言。

生死受的，这世间怕是也没什么是萧某承受不起的了。

【当日一路打出山门，师兄弟们虽已手下留情，仍是受了内伤，后又遇封九幽为其重创，能够活到今日也算上天护佑。她姐妹二人能救我至此已是能力超群，若是病患不能根治，以我多年修为想来也能克制，故而并不太强求于此。】

【又听她说出九针，微一思索，只颔首以应算是听过少许，只是昔日听闻九针之法极难掌控，纵有杏林高手人亦少有人精通，但又不知是何处来的信心，我竟毫不犹豫选择应下她这一问。】

姑娘尽管施为，萧某相信你。

【许是这些时日对她渐次有了了解，故而当她说出要施针为我引气出体，便是毫无迟疑。】

这些时日我功力也恢复了些许，若是姑娘需要什么药材，有在下帮得上忙的还请开口。

无妨，有事做，也不会整日多想。

【想那些曾经与往后，念的深了反而不清不楚起来，对与错，是与非，原本以为明晰无比的东西，随着一人生死，就像海面无端而起的漩涡，将一切吞噬殆尽。】

【可当我终于从漩涡当中挣扎出来，也不过只是片刻清醒，只有给自己找点事做，或许才能让自己不去多想，获得一时喘息。】

【时天色渐晚，二人又再聊了几句也就不再多说，抬头瞧了眼皎皎明月，方才告辞离去。】

【结】

【这一身武艺受限，初时尚有不适，经了这些时日倒也慢慢习惯下来，只是午夜梦回想起那人满身是血被绑在高台上的样子，埋藏的恨总像是要冲破脉管与理智将整个人吞噬。】

【再次自梦中惊醒，身上出了一身冷汗，指掌因着紧握出现轻微痉挛，许久不能恢复。】

【门外忽起扣门声，原是君姑娘遣人来请，稍作调整后才随了人去。】

抱歉，萧某来迟。

【并未多做解释，只告了歉，在看屋内情形便知他所欲何为，既然已经答应了随她施为，当下也不忸怩作态，道了声失礼，随手扯了腰带，将身上衣物尽数除去。】

【前胸后背伤痕遍布显得有些狰狞，倒也并未在意，只是怕会吓着她，褪了衣衫后未做停留，抬腿跨入药浴中。】

【浓郁药香争先恐后扑入鼻翼，显得有些刺激，未做理会。药水甫浸过半身，便觉一股热气自经络中流窜过，当下闭眼运气内力随着那股热流调息起来，渐渐有什么东西自水浴透过肌理蔓延至四肢百骸，随之而来的是不可控的疼痛漫升而起。】

【如绵针入骨，刺的经脉生疼，额间渗出细汗沿着眉骨滑下，带起阵阵痒意。水下双掌平摊至于膝上运气调息，聆人询问，下意识点了点头，又恐人隔着水汽看不真切，便又开口回应。】
四肢筋骨确有刺痛之感，且丹田处气运不畅。

【经脉受损，则气不畅，心知当初那一战损了根基，日后是否能恢复如初，皆随缘吧。】

还请姑娘施为，无论结果如何，萧某先行谢过。

嗯。

【依着她所言深吸一口气，复将浊气缓缓吐出，掌中再翻带起一阵轻微水声，脉络内那股气息被真气带动此刻正于体内横冲直撞，努力尝试着提气将其压制，同时寻找着体内畅通处运气，奈何真气不足有心无力，便只得又敛去半分气息，抱元守一。】

【尖锐的银针刺入穴脉，身体内就像是钻进虫子般疼了起来，绷紧了神经抵抗着那股疼痛，任由汗水淋漓，指下紧念，运气未断。若说此前的痛感尚能忍受，那么百会穴处的一针就像是在脑海中插了把刀子，紧闭的双眼瞬间睁开，冷冽目光中染上狂态，意识陷入某种模糊状态，耳边似有人早说些什么听不清，看不明。】

【正陷入这种模糊境地，忽闻女子急声催促，意识瞬间清明，当下不再犹豫，尖牙咬破唇角，双掌并于胸前，自丹田处再催真元，将气自四肢百骸牵引回运至百汇，期间需冲破重重阻滞，至天灵处阻力越大，然真气却有后续不足之势，心知此乃重要关头耽误不得，当下双臂微展狠提元气冲破最后阻滞，积存已久的真气自百会穴溢出，冲开陷入皮肉的银针，只见眼前银光一闪，再定睛，不远处的墙壁上正嵌着一根晃动不止的银针。】

【目光微迷，意识微沉，全身气力在方才的运气中被消耗殆尽，更因精神高度紧张显出肢体乏力姿态，再是端坐不住，身体不禁往后倒靠在桶沿处，无力喘息着。】

【方才专于凝息运气，期间又为心魔所扰，一时之间脱离靠坐再后，虚着眼睫亦暗暗调息，不过几息已是回复些气力，遂再次挺直腰身坐直，顺从地咽下人递来的丹药，这才牵了笑意抬眼看她。】

有劳君姑娘了。

【许是体内淤积多日的乱息被疏通，此刻心情也变得畅快不少，隐隐之间亦无先前那番整日沉湎往事不得出的沉郁，便是笑容都明快不少。】

这些时日，辛苦君姑娘，姑娘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待萧某康复，定报答姑娘大恩。

【女子原就生的秀丽，一双乌黑剪眸下此刻染了乌青，那是连日熬夜所得，心下叹息，此刻却也只能让自己早日康复才算对得起她。】

【对方倒也并无推辞，却也只说去煎药，张了嘴想再说些什么，见人似被风吹斜了身般往下跌坐在地，当下也未想其他，慌忙起身欲扶，待耳边听得一阵水花溅落，这才下意识住了步子，顿了几息，蓦然想起自己此刻未着寸缕，此番实在是无礼，忙又转身背向于人坐下，心口慌得乱跳。】

对……对不起，我……

还请姑娘……见……见谅……

【于山中修行多年，从未面对过这种事情，即便往日那人撩拨至后来两心相知，也未有逾距，今日实在是唐突，面色微热，双手在水下不知所措，只得闭着眼睛抿紧双唇想着措辞。】

好。

【已然失礼至此，自然不敢再贸然行动，只得轻声应下她的交代，待闻得脚步声渐渐远去，方才长处一口气放松不少，隔着屏风看去，案上一个小物影布其上，仿佛还带着女子身上温热药香。】

【往日在山上修行，亦有女修，大多皆是超脱淡薄之人，偶有涉世未深的门下师妹，也不曾拥有她这般的从容气度与温润柔和，如石上泉，泠泠入神。】

【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笑意，抬眼透过半阖的窗，窗外青草依依，碧叶飞黄，无不彰显着生命的活力。掌心缓缓贴近胸口处，那一处跳动着的，仿佛不再是一个萧璟堂，还有曾经一抹倩影。】

【佳人虽去，其心未远，此生与我共存。】

【结】

===========建元七年  夏==========
【春华尽落，夏荷接天，一身伤痛也随着窗外梨花凋残消去不少，立夏一场柔雨过后，空气中的寒气亦不复踪，彼时手中长剑几转已能催木折花，充当这百草堂内小小护卫，拳做报答君姑娘救命之恩。】

【本是救死扶伤圣地，倒也没什么人胆敢造次，多数时候皆是闲散，便帮忙做些杂活，劈柴挑水，熬药煮汤信手拈来，有经验的前辈也会教些药草方面的东西，一本草木手札翻了个遍，愣是看什么都长一个样，惹得旁人调笑不止，面上也不恼，只在午后众人歇下时捧着书在药园里一样一样比对着认下。】

【往日于山中清修，常闻风雨，抱剑观四时，以此悟道观微，无不要求摒除杂念，一心清净，故而每做一件事总是格外专心致志，于剑上精进，道法超然，无人不赞一句天资聪颖，可偏生一册手札认不全草木，心下无奈浅叹，亦未有弃意。】

【朦胧细雨来的悄无声息，或是过于专注，待得察觉时纸墨微晕，漾出些墨色来，忙将其收了卷在掌中掩入袖里，脚下未行，已有佳人执伞而来，款款如素。】

君姑娘。

【淡笑唤一声，且观女子容色微染，眸色清泠，在这烟濛软雨里，亭亭如荷。】

萧某会小心的，多谢君姑娘。

【死里逃生经鬼门，此后就再也没动过轻生念头，所以格外爱惜自己这好不容易才恢复过来的身体，性子也较先前沉稳不少。】

【今日这事儿确实是自己任性，只是这雨着实下的毫无征兆，抬手接了人手中骨伞，借着身高优势将人整个拢在伞下，两人便沿着草药边沿的圆石小径往廊子里走去。】

说起来，我看君姑娘你们不堪这些手札就能将这满园草药如数家珍地认出来，可我认了许久，也还是分辨不出。

说起来，我倒是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愚钝。

【不学法，不悟道，便这般循着日升月替平凡度日，心下反倒舒畅。不念旧，不怀远，在这鼎沸人声里更能体味一份真实，故而更有闲心去做好身边的每一件小事，细参这世人相处之法。】

【知她无心怪罪，也未多言，数月朝夕相对，她的细致与温柔就像这夏日绵绵的雨落在心底，他懂我无奈，知我伤痛，实则早已将人奉为知己，只是自己过分拘泥于礼法了罢。】

【提着一摆小心避过小径两侧伸出的枝芽，与人偕肩同入游廊，随后手腕轻轻抖落伞上珠雨，将其撑着放在一边控水。听得她脆朗声线里带着几分俏皮，倒像是枝头欢跳的鹂鸟，叫人也跟着笑出了声。】

没想到君姑……凤卿少时，也这么顽皮。

【遥想自己年少时，唯有缠绵病榻，青灯黄卷……】

既有诀窍，璟自会潜心好学，只是若这学生实在愚钝，凤卿先生可莫要嫌恶。

【前一句说的诚心，后一句便也带了七分打趣，语调也轻快不少，就着廊外淙淙泠雨，格外通透。】

【若这相逢需经刀风剑雨斩尽温柔，我倒宁愿各自在不可期的道路上踽踽而行。可从来修行，也知缘分天定，即便挣扎愤懑，最后也不过是换一种方式循命从天罢了。】

可世间百草，若当真一一尝过，可还识得五味？

【仔细听人说着，却也仔细分辨，中药多是味苦，若真是将其尝个遍，这嘴里怕是只剩下了苦。】

【眉头微蹙，下意识咂摸了下嘴巴，再看着人的时候，却有些求饶意味。】

君师父博学多才，定然还有别的法子，还请不吝赐教。

【并非吃不得苦，只是人存于世，断没有自讨苦吃的道理。】

==================开==================
【一场雨持续了三日方歇，阳光推开厚重云层拢下万丈霞光，远山更染黛，轻风绕碧影。】

【院中草药经了雨水洗刷翠色更甚，檐下残留雨水顺着瓦缝缓缓滴落砸在水洼里，扰乱楼阁倒影。】

【药香环绕，环翠而立，心头那份快意随之而起，剑出影动，飘然回转，动若浮萍过沧海。】

【剑随意动，如越千山，振袖佛苍云，仗剑出白雪，在剑的世界里，恩怨情仇尽抛无，茕茕孑立，临清风，闻雪鸣，刹那好似流云瞬转，天地之间唯我一人。】

【足尖划地，踝骨半旋，青衫横空，剑芒连如翼批破晨雾，有露水自檐下树梢低落，嘀嗒嘀嗒……一声两声……】

【闭目侧闻，时间快了又慢，一如此心静了又动，最终归于沉敛。心潮渐缓，又闻破风声起，挽剑游龙转，剑风急扫，又是一阵笃笃声，再睁眼，不远处一排银针整整齐齐钉入新长了嫩芽的柳树上。】

凤卿，可是要与某比一场？

【在剑之领域里，萧璟堂自有自己的风骨与骄傲，含笑挑了眉梢，指尖在剑身一荡，只听得阵阵剑鸣栗栗。】

【她既说了这话，自然是不好勉强，遂还剑入鞘背于身后，温目看她。又听她说做靶练针，随了人视线看去，见那药童手中果篮便是了然。】

好啊。

【阻了药童向人借了那果篮在手中，随后将其置于不远处石桌上，从中拿起一颗嫩黄色水梨，随即手腕一转将其抛掷在空中，再横剑鞘将其接下，那梨子便落在剑鞘一端旋转数次后稳立其上。】

静靶好射，我们便来些难得。

凤卿尽管以针来射，我的剑鞘不离此梨，若针入梨肉，则是我输，如何？

自然。

【书中有载，凡习针或暗器等，皆擅盲射，如凤卿这般一手针法出神入化，想来盲射不过信手拈来，只是方才观她虽武艺不深，但身法轻灵，故而想要试探一番。】

【……只是不曾想，这人一字数罢便倾身袭来，目光凝神于她手上，欲要仔细分辨银针方向与角度，对方却并不按常理地伸手抓住剑鞘一端，心道一声‘无赖’，小臂微一使力想将人以内力荡开，却又敛着力道以免伤了她。】

【水梨因着气劲往前滚去，未免掉落在地，便将剑鞘往前又送去半分，却偏巧戳在女子肩头，原本就因气劲后退的人因着这一下乱了步子，眼见着就要往一旁草药田里摔去，心下一慌，忙弃了剑伸手去接。】

凤卿！

【腰好细……】

【也不知那一瞬为何产生了这样的绮念，只觉触手一片温软，那纤纤腰肢竟有不盈一握的错觉，仿佛稍有不慎就会从手中溜出去，这样的认知让自己不禁往前倾去，将人整个腰身揽入臂弯。】

【或许是自己一瞬的分神，又或是力道没有把控好，当双唇擦过那微凉额头，仿佛一阵微凉的风吹过唇角，最后吹入心底，扰乱一湖心潮。】

【慌乱与不可言说充斥心头，面上强自镇定，眼神却忍不住闪躲，人在怀中，淸苦药香萦在鼻尖，像极了这人清淡模样，却只有自己知道，她内心的柔软与善良。】

君姑……凤卿……你，怎么样？抱歉，是我一时失手了。

【避之不谈，也免了两人尴尬，将人扶好，这才松了手退后几步，侧手似望着别处，视线却又偷瞧于她，终是心有愧疚。】

方才之事，确是无心之失，还请凤卿不要介怀。

【说吧，抬手一粒礼，携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