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峰】星宿海

——承平七年——

【春芳菲，山下草色添了新碧，声色蜿蜒攀上峰头，夜色静谧，也有几声蛩鸣交织不歇，弟子居酣梦恬然，独一处辗转难安，阖门悄声步出。寅时天将明，星宿海星辰繁天，通天峰顶积雪不化，苍白月色下映地透亮，峭壁斜飞仿若神龙摆尾，放眼望去，瞩目皆是昆嵛千峰万壑，通天峰矗立东首，于朦胧氤氲中迭见雄浑壮阔。月无心，可曾记下人间风云变幻，俊才无穷。】

【昆嵛百年正道镇伏邪魔，先辈之遗志于我手中剑意所向，不破不立。】

【拔剑，起手势名为旭日东升，日出则彼。凌厉刃光劈开晦暗夜色，我以剑道为傲，更以其斩邪佞之名为荣。剑如秋水，宛若一泓清光分立明暗，绰约身姿上清辉洒落。此时日上东来，一道红霞乍然而出，脚下云海翻腾似浪潮汹涌，又似万马奔腾，雪白衣袂起落间染上曜光，金芒汹涌。凤舞九天一剑刺出旋即翻身，凭空借力使出最后一招人剑合一，洪波涌起，秋水东流，剑尖直指日出之势，东方九天之光华弹射于剑身，窜入云海倒影出一壁剑光，一时间仿佛天地间有无数剑影，随云海苍澜腾升起落。日出时止，消弭无踪，唯有脚下堆云聚散不息，渐变袅娜绵延，鸿蒙处人影徐徐，心微动，收剑回身，俯首抚平两鬓沁湿的发丝。】

【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师父。

【剑气搅动的云海，朝露弥天，明日高悬在石阵中央，明明是雾散天清的时候，却好像连云丛也催着风动聚到他脚下。白袍缓缓浮现，从清淡苍白走到光明通彻，眸中温和、稳定的源流潺潺而出，原本低垂的视线追寻着抬起，他看过来的赞赏，是渊潭中看不见却笃信的石底，摆渡无声，逝水成蹊。】

【以往多是在峰壁西侧的露台独自修炼，有时模练剑招苦思许久，想不通时更是乱串一气，担心打扰同门，因此常常寻到无人处琢磨，今日，自然是想不到会被师父撞见。万剑归宗乃是昆嵛剑法中较高者，修习多年，形意俱在心中，然要得其精髓，却是远远不及。此时怕是被他看了全套，不知是否漏洞百出，虽假天时巧借光影演出这一场炫耀式的花招，但从不曾现与人前，同门中资质上佳者莫不是各有千秋，我有心做七代翘楚，并非只为搏他青眼，更是要成为昆嵛派唯一可与他比肩之人，只有如此，才能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若论勤与慧，早已尽可能做到极致，却始终在力道上稍逊一筹。持剑的手必须稳定，收发自如，出招方能做到快而准，毫不赘余。然这一句流入心里，仿佛汇入丹田，吐纳间融暖了周身经络，清晨带着凉意的雾气呵在眼睫，也化成暖暖的幕，那身白袍在水珠中折射出千百个笑意，山中不知岁月长，许是山外真的踏过日月，与我无关。】

【接过话来走到他面前，眉眼明媚弯出一丝讨好。】

师父这会才走出来，诸多不足，全都藏不住了。

那只能……有劳师父指点。

【剑身透过的内息真纯而浑厚，急运功相抗，真气尚未运转足周天便被他力道冲破，虎口至手腕一阵酸麻，长剑脱手，轻声落在他手中，金鸣未消，看着他握剑的手有一刻恍然。若今日下山，便是很久很久见不到他了。】

【待我回山后若有所成，师父会不会很开心。】

【从他手中接过长剑，如同接过一条孤独而明晰的路。转身仰头见明日满一轮，眸中照进软金的光，壮心如炬，闪在面庞遥向这千山万壑，朝雾已收，漫天青光映亮起伏的山脉，极目中天可见苍茫大地俱收眼底，胸臆间蓄起沉沉意气，于纷纭匮毂中撑起一个清平盛世。】

师父，弟子心中有许多疑问。

如同夜里星河满园，我却不相信天道恒常，名家之说大多相同，侠者匡扶正义，修己身而后平天下，可这道理中若没有我，于我便是虚妄。

我以昆嵛为豪，蒙授于历代掌门先辈之教导不敢或忘，若此生能追循其项背而从，了无遗憾。


【心中很清楚，一直以来最想要得到的，并不是在昆嵛的荫蔽下平步青云，而是置身江湖在浑浊巨浪中破除恶障，斩其根足，光明才会破壁而出。凡有惑生，非亲身经历不得解。眸光转回，定定看向他。】

但我要这江湖从此奉昆嵛为尊，世世代代，以之浩气长存于天地，教奸邪狂徒客忌惮昆嵛以为伦理纲常，侍恶有度。

【语声一顿，目中映出悠悠天光，此后剑光过处，便皆是湛清如此，卓然正气。】

所以，弟子请求下山，望师父允准。

【从他言语中窥见昆嵛昔年动荡风华，江湖中浪潮汹涌，正是由他这般一身担道义之人架起风雨之师， 一晃十年，尚记得这多年来正邪之争，佛狱折戟、冥教溃败，唯昆嵛历经百年而不倒。】

【君子抱仁义，不惧天地倾。】

【师父为人恪守礼训，自律极严，日常授业亦是言诣精炼，甚少有如此抒怀时候，明眸缓缓聚到他湛清 双目中，几乎顺流而下直达心底。】

【侠道立世，犹如攀登孤峰绝壁，其间磨骨之痛只他一人知晓，此后云海香都，万家灯火俱在眼底。冷 色青松映他白袍如雪，不知从何时便如此，不知有何人曾来过。】

【断峰绝壁，即是万仞的孤独。】

【如今我自混沌穿过光明来到他身边，这重负便不再是他一人担，即便刀山火海，我也愿挡在他身前。 】

徒儿记下了。

【终有一日，你不会再拿我当徒弟。】

师父，这次下山我想先去永州，正气堂邀请正道同仁一齐讨伐邪教，昆嵛乃是东北方抗倭主力，若有变 数，也可提早防范。

【正气堂虽严正立身，但却并非如昆嵛般开山立派，而是一个招募宾僚集结会事的所在，能人异士众多 ，消息四通八达。】

【话落，片刻沉默几乎泄露心思。眼中照出那暖融的笑意，平静表象忽出生涩不舍。】

【谆谆嘱咐已是颇多留恋，深沉告诫更引出伤情，暗自缓下一口气，抬眸是明媚笑。】

弟子方才练剑时觉得最后一招还不够明白，可否请师父演示一遍。

【心知这般要求他会答应，但以其掌门身份毕竟不妥，可却不知怎么脱口而出，话尾落在心里的，竟是觉 得明日下山游历诸多放不下，定要见他运剑之姿才好。同门皆如此，莫不是他惯出来的。】

【剑递与他，后退几步看他背后天光轻盈，浅淡的蓝意在明丽日光下让人极易想起多年前与大师兄一同下 山曾见过的山隅村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我们想求一个太平盛世，便是要在法理之外，以我昆嵛之门 规再造一个正义乾坤。剑鞘在手几乎同他一般握紧，心知这机会来之不易，注目他身法动作，仿佛神识凝 聚已在他身侧一同进招，西首云海漫移，不见尘迹，唯高处二人，一如松涛巍立，一如悄风画意。】

【剑下堆云，凤舞九天剑指处变化千万，剑身鳞光层层刺破，自刃尖金芒挑起白浪卷帘，气旋陡升，以极 快的速度调转刃弧劈入层岩，碎石乍裂迸发剑气精纯，形意如一。后招续力毫无承转之差，竟似如常一般 旋身送力，背生双翅凭风起底，松风飒飒，托起他矫捷身形如在中天，振臂下指，内劲贯出着力一击，气 浪嘭起方圆，飞花折叶，碎石滚落云海白浪缓缓收拢，剑在岩中金鸣嗡声不止，内力收蓄疾风消散，一时 静谧无声。若非亲眼得见，无论如何不会相信剑道至极，竟有如此境界，实为惊叹，目不暇接。】

【待他拔剑交与手中，眼前不断重放那一剑的光华，一向是隐隐骄傲于日出时分指点云海于百道剑光中的 偶然，此刻却始终笼罩在其剑意中难以回神。秋水剑细长，但那剑刃从天而降虽实有一，胜似千万光影压 顶而来，让人无所遁形，自惭形秽。】

【胸中堆起少年意气，我入昆嵛门中，拜掌门亲传弟子，为的正是习得最为上乘的剑法，去走一条最广阔的路。握紧剑柄缓缓收入鞘中，沉沉意志压在心头，满怀渺小的感怀情绪全然化为修炼的决心，抬眸看他 ，眼目坚定自苍茫空海收回到二人之中，从未如此明确地看清此间距离，就在脚下的开端，不再好高骛远 。】

弟子今日得见师父这招人剑合一，才知习武境界之高，非我此时见界可参透。

武学其道，力高则孤。我只庆幸能在昆嵛修身立性，不悔初衷。

【良久回神，才想起正事般，念及正气堂请帖中措辞极为恳切，甚至近于求，思忖片刻方开口询问。】

师父可对正气堂之事有所指示？若无安排，弟子名日便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