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瓷器行

崔瑶
【深冬，万物寂静，接连三日大雪，覆了整座开封城，白茫茫一片，洗净铅华，落得个干干净净。】
【立于落梅居院中，深吸口气，鼻腔灌入满满寒意，生了分窒息压抑感。伸臂张牙，咬住缠带一头，绕腕打结，另一边亦如法炮制，待得事了，十字对插抻直，伸了个懒腰。】
  “呼——”
【院里红梅正盛，映雪恰成景，本该心怡色悦，但今日却左看右看，只觉污浊不入眼。】
【掀开这雪，打落这梅，还不是一片腐朽淤泥？一如那场大火……】
【烧焦的干草、烂臭的尸体又一次跃现眼前，燃起心头烦躁，抬步直往外头去。】
【“崔大人，留步——”】
【停步回身一看，有察司捧来锦服，只略略扫了眼，瞥得袖上毛边，便知是己之物。】
【眉一挑，遂问道】
  “这是作甚？”
  “我出去很少穿公服的。”
【“这是陆大人交代的，您看……”】
【闻言饶有兴趣地打量上下，一时忘了烦心事，卸下腰间酒葫芦，递到人前，凑近刻意反问一句】
  “那陆大人是不是还说，叫你把我的酒给收回来？”
【那察司忙不迭连连点头直称是，我假意将酒送去，却在将将靠近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力一敲他的头，骂道】
  “是你个头啊，这招都见你们忽悠过老裴几次了，还想用来诓我？！”
【一记白眼丢予人，虽是嘴硬，却还是扯过锦服，将之整件拉起，过袖拢腰，套在贴里外，穿戴整齐后，不忘以鸦黑宽袍遮去兽纹，却是破天荒地没将兜帽扣上。】
  “行了吧，至于酒…就不给了。”
【大步迈出落梅居，头顶灰蒙蒙的天，余下一背影，朝人潇洒挥手当作别，径往黑鼠泥巷去。】
【这桩案子，本就不得声张，知者亦寥寥，上头寻了个缘由，将全城戒严，出入皆需细细盘查。一则，盼得那位还未及出城，二则，探得些许蛛丝马迹，也好搜寻踪迹。】
【自幼生于开封，长自市井，每处角落最是熟悉不过，穿主街，过钟楼，拐了三四道巷，方踏入这黑鼠泥巷，才靠近，便是一股恶臭冲鼻来。】
【巷中巷，破城隍，荒城郊，最易忽视之地，却也是最易探得情报处，昨日便有察司查得此地，却无人愿去，我便领了下来。】
【狭窄小巷仅容一人过，车马难入，地上踩满脚印，脏乱不堪，薄雪尽数化作污水。只将黑袍稍捻，毫无犹疑的踏入巷中，也不掩鼻，放慢脚步打量两旁土壁。】

崔瑶
【北风呼啸乱舞，灌入领口，掀起额前青丝，眯眸细察周遭，但见土壁残破，粪泥四糊，寒鸦立墙头，引颈长嚎。】
【忽得鼻尖一点冰凉，仰首望天，小雪纷纷似撒盐，落于发间、肩头、衣上，顷刻即无，化作淡淡水点。一路观行，细枝明察，不放丝毫疑处，皂靴踩出的脚印，被新雪所覆，留下浅迹。】
【不知觉间，这条本就不长的黑鼠泥巷将至尽头，却仍是一无所获。】
【拢起松展的眉心，视线挪向不远处破庙，隔着近十步之距，却一眼便看见斜倚门外者。】
【看似个中年大汉，斗笠下满脸胡须最惹目光，鼻梁上一道长疤，倒有些凶神恶煞，手持酒，面露三分醺色，眼下无青黑，应不是宿醉。】
【有些意思——】
【无利不起早，如今三九天还在这个时辰出行者，多为贩夫走卒，若此人是个醉鬼，又无宿醉姿态。总不至于大清早同家里娘们吵了架，来这烂巷子，借酒消愁罢？】
【雪渐急、渐密，迎着这雪向破庙靠近，手一松，黑披随风所向，衣角翻起哗然，露出春水刀柄，锦袍若隐若现。】
  “这位大叔——”
【至人面前，弯腰与之平视，实则又暗自打量一番，正宗的京城口音张嘴便来，如与邻人闲聊家常。】
  “这大早上的在庙门口作甚，和婶子吵架了？”
  “您可是住附近的？劳烦打听个事儿，您晓得这两天有甚么人经过吗？”

崔瑶
【浓烈酒熏扑鼻而来，只消一嗅，便知是城南老杨头的烧刀子，随壮汉动作直起身，沿他所指稍稍侧首，冷不防被撞上肩头，后跌一步。】
  “没事没事，这雪天路滑，您自个儿注意点，别摔着了。”
【敛衣同人往来处去，步子不紧不慢，距离不近不远，皆是恰到好处。回想他方才自称打铁，看体型不似假，但老杨头的烧刀子入口烈、酒劲却不大，也不知这大叔究竟喝了多少，以致这般醉相。】
【未多时，两人走出巷子，听得他所言，咧嘴一笑道】
  “大叔这酒量，才喝没几两便走不动道，婶子烦心也是应当的。”
  “您打铁几年了？铺子在哪儿？瞧着手上功夫应当不错，等会儿我也去光顾光顾，算是谢过您这忙了。”
【一路上不时拈来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走出寂静小巷，往来人渐多了些，目光盯锁那壮汉，步紧跟，更索性将黑袍拢了个结实，省的教过路人瞧去，如遇见阎罗，吓得屁滚尿流。】
【待他停下，我亦止了步，望向那新挂的牌匾，从前不曾见过，应当是刚开张的，隔着道正门，隐约能瞧见店里陈设的各式精致瓷器。但这些风雅事儿，我惯来是不懂的，此刻于己而言，更在意大叔口中那马蹄声，忙追问道】
  “那您可瞧见上头人长啥样，往哪儿去了么？”

崔瑶
【见人招手，剑眉无声一拢，心下却犯了嘀咕，从一开始我便只道寻人，未言被寻者身份相貌，亦不曾提及事由。而这人却似早已知晓被寻者身份特殊，现下更是神叨得很，事异必妖。】
【心提警惕，然面上未显，似未觉察其端倪，抬步上前，弯身附耳时顺势负手探袍下，扣住冰凉刀把，口中调笑】
  “这般神秘兮兮的，倒教我有些害怕了。”
【风紧，雪更急，冰棱落上眉梢、发间，似要将人、将这座城尽数掩埋。寒声随风钻入耳中，如冰锥刺脊，凛目抽刀挡身前，那人亦早有防备。彼此拉开距离，庐山真面显露一刹，挥刀平平扫过，试水深浅】
  “这大过节的，见血可不吉利，若有个好歹，大叔回去要如何跟婶子交代？”
【一击不中，退步与人拉开距离，咧嘴笑起，以前话相讥，五指抓扣一把扯下碍事披袍，甩去一边，歪了歪头毫无正形。】
  “我比较喜欢醉死在美酒里，大叔要愿意帮我，那可真是——”
【春水刀卯力掷人额前，刀出一瞬，身随刀纵出，动若脱兔，十指陡然握作拳，手背隐有流光，空空铁拳两道“唰”地同出，好似流星奔坠，气吞斗牛，力破千钧，直奔对方胸口。】
  “谢谢您嘞——”

崔瑶
【左右受桎梏，强拔难撼，倏然逼近的脸教人为之一颤，头皮发麻恶寒，挣不得，索性压臂一沉，足下踏地，溅起雪水乱尘，前后直踹其腹，借力脱身。】
【且站定，嗖嗖破风声起，定睛捕见十余牛毫针潜于雪中，隐自风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矮身低首，只掌撑地，避去迎面三针，蹬足一跃，五指瞬拢春水刀柄，拔出刹那，打旋荡开余下毫针，刀光白影晃晃，无声递入他肋下三寸。】
【雪落刀身，一片接一片，血淌刀锋，一滴再一滴，红白相间，为这冬日添了分色彩，亦为那场权谋加上一条人命。】
  “对不住了，大——叔——”
【似叹还休的一句道歉，称呼仍是不改，只是满脸笑容实在看不出这道歉的诚意。】
  “我平常不怎么用刀，你这也算崔爷手下为数不多的‘刀下亡魂’了，趁着我这刀还没拔出来，你还有说话的机会，可以好好同我说说——”
【缓缓逼近其面，锁视双目，手中刀柄一紧，刀尖又深一分，在利器割破肌皮，骨肉分离声中，响起泠然质问】
  “那马车上头，究竟有没有坐着甚么人？”

崔瑶
【手背忽地一沉，低眸觑去，拢眉将刃又入三分。余音未散时，力道再起，目光倏地一凛，急收刀柄，却已经太迟，眼睁睁见着那人断了气儿。】
【僵硬地伫立在雪地里，眉间染作白色，冰凉一片，几乎成了个“雪人”，直至耳边落沓步声起，察司问讯聚来，仍维持着这握刀动作，脚下是了无生息、逐渐冰冷的尸体。】
【“大人，已经没气了。”】
【有察司好意提醒，却依旧无动于衷，拳紧握攥起“咔咔”裂响，开口时声色沙哑疲倦。】
  “我知道。”
【声东击西…移花接木……终在这谜底揭晓的最后一瞬，才恍然大悟。而当这追悔莫及、恨己不争的情绪一点点酝酿，直至巅峰，内息催得周身积雪轰然迸开，歇斯底里的怒吼，是崔瑶在同袍面前罕见的失态。】
  “去查，把这个人的底细一五一十的通通查清楚！他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即便是一条狗，都不准漏了！”
【不为其他，只是怕陆定权他…等不了了……】

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