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心|——经典再现

-黎旷-

[景瑞二年，孤即位的第五个年头。]

[时逢正阳节将至，昇龙宫内喧闹异常，宫人往返不歇地为着七日后的竞渡大典而忙碌。直至薄暮时分，昏黄的夕光洒入城围，御殿方才有些宁寂的意味。]

[天幕缓缓没入黑沉，灯烛渐次奉起，宫墙内外逐连成大片暄黄的光海，照亮了大越皇都的含元所在。搁下御笔，抬手揉了揉眉心，将案前堆叠的折子撂下，起身信步而走。]

[月色旖旎缅邈，鼻息窜入一阵沁人清香，原来不知不觉已步入御苑。今年池中白莲比往时开得早了许多，故而引得宫人纷纷盛传，言此为大吉之兆，寓意天将赐福于大越。]

[福佑？念及不由嗤笑，自先王抗异族及枝菱，平河洞、莒隆内乱，又挫占婆，一扫边夷陈年积患，安坐本朝至孤及今者已十五余年。桩桩件件，成事皆在人为，何曾以指望“天赐福佑”四字，可见不过左右侍奉之人谄媚而已。若果真有嗔言怨语，自然也是不敢传入孤耳中的。]

[一时心绪淡淡，又牵起另一桩烦扰，屏退众人，自向栈桥走去。藕花深处，四下皆寂然，入花池甫行十余步，方见竹亭内立有一人，待看清来人时，微微颔首]

圣僧。

[其人亦引掌施礼，语态谦恭]

“久违殿下。”

[此僧乃数日前随北朝遣使同来，一为正阳竞渡之贺，一为入越传经。因太祖时曾命王叔携岁贡入宋祈《大藏经》，我朝与宋累世修好，因而待这位不远万里而来高僧亦十分客气。敬天殿众僧晚课临近，此刻他尤在御苑，大抵是等候多时了]

愿闻其详。

[老者眉须皆白，倒颇似华闾城郊一簇伫立的经柱，气韵极是超脱。穹顶北星熠烁，清风徐徐，听其念声佛偈，缓缓道

“妖异起于西南，恐有血光杀戮之兆。”

[西南方，正是王后所居的翠华宫。眸睇微地一凛，玲珑奉诏自南疆入宫，与孤成婚不过三月，可谓相敬如宾。素日相处，亦喜她温婉乖顺，情态娇媚。前日一场大火，确是烧出心头不少疑窦。只不过，单凭她一介弱女，想要在这异乡深宫里翻出什么风雨，却也未免太小瞧了孤。]

[澹然拈过肩头一瓣灿白，夜风令其摇曳飘零，单掌略一引身]

圣僧慈悲。

不过，孤亦闻宋人言，不语怪力乱神。

[乃命掌灯，往翠华宫去。]

-黎旷-

[翠华宫位于启高殿之西南，殿脊两端鸱吻皆以碧玉为饰，与一色青翠绿琉璃瓦顶莹莹相衬，又从御苑将活水引来，使正殿三面环水，逢夏则荷香浮动，雾霭蒸泽，遥观如临仙阙，故时人谓“影连香雾合，晨光动翠华”。]

[翠华，的确是极美的称谓。亦如此殿主人，甫一入室，便见伊款款拜下——丝毫不错的礼法，恭谨谦逊的言语。珠玉环佩，半掩芙面，颇有温婉不胜之态，单观此情状，已足令人心旌摇曳，更遑论其肌容绝代。]

[近身将伊扶起，步入内殿]

孤已说过很多次，王后不必如此拘束。

[国人崇信佛法，宫内启天、乾元几处大殿多奉檀香礼佛，翠华宫原是不必的。然而自伊入宫以来，倒不曾用过其它香料。如此循规蹈矩，泯然无声，这大抵便是玲珑的玲珑之处。又或者说，自嫁与孤以来，她从未对任何事表现出兴趣。]

[思及此，原本的兴味倒淡了三分。]

[待珠翠卸下，一头长发逶迤如墨，抚掌拢伊鬓发，风拂烛影，隐隐透透一缕异域蛊惑。茜纱曼掩，膝头娇袭袅娜，伊身姿教香笼轻烟勾勒得一片温软。彼是缠绵静好之时，细细将伊打量，大越尚莲，故常将心仪之人喻为莲花，比之清白皎洁，更自诩心志坚定，绝无悔改。但身旁之人，处之愈近，便愈觉其似一簇菱花，虽同为水中清客，菱花则更多一分神秘与坚韧。]

[这本是要与我白头偕老之人]

玲珑

[许是同她一般端庄持重惯了，倒也有许久不曾唤过其本名。]

[南疆与大越、占婆三族相接，其时大越正与占婆交兵，迎娶南疆王女原是朝臣用以制衡占婆国的权宜之策。但及未通婚时，占婆王庭突生内乱，镇南将军乘机驱敌，使越军势如破竹，一举夺下占婆数座城池。如此情势下，南疆王自不肯与大越为敌，故半是联姻半是进献地将王女嫁了来。]

[王族娶嫁，本非一己情愿可圆满的，玲珑亦是如此。她入宫百来日事事和顺，也是因此，孤亦愿以温柔相待，前日之事或有隐情——只要她肯坦诚。故而仍是温声细语，宽和言道]

你可有什么话，想要对孤说么？

[譬如，有关前日骤然闯入的刺客，又譬如，那场莫明而来的火势。]

       
-黎旷-

[映入眼瞳的，是她青春姣好的面孔。柔顺乖觉得如一抹悄然落在檐下的情月霜，一捧盈盈可掬的春雪，莹洁而清寒，与那日打翻烛盏时的激越隐忍迥乎不同。]

[愈是如此，愈是当心底的疑惑不断扩大、撕扯，最终缠绕成汹涌呼啸的漩涡。]

[屈指抬起伊下颔，眼底温存已渐渐凝滞。到底不忍，故而撇开目光]

孤想知道

孤的王后每日都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黎旷-

[纤纤蔻丹手，绾作同心结。结发本是宋人少年男女见证心意的仪式，大越与南疆并无此风俗。故见她终究松开两缕发丝，倒没什么旁的念头。她既已入主翠华宫，若非犯我族大忌，孤自然没有将她迁出去的道理。]

[只不过……]

[下意识避开那温软的檀口，生硬止住了她直白而旖旎的求欢。数度床笫缠绵，自最初讶异她端静外表下潜藏着的奔放血脉，到沉沦在她所带来的纯粹肉体欢愉。最原始的方式往往能催生出惊人的热情，最终情欲得以餍足，狂欢之后松弛地依偎着，不经意间，便会自她迷离的眼波里，嗅到她身上隐藏在光明之背的那缕异域蛊诱气息。]

[或许，那才是真实的她。]

[而此刻，与这份殷勤相背驰的，正是她娓娓道来的虚词]

“倒有一事，臣妾还未谢过王上，那一日贼子挟持臣妾，若非王上出手，臣妾只怕早已命丧九泉了。”

[命丧九泉？贼子？心底一声冷笑，到底是何处来的贼子，危机之时竟宁愿自己中箭也不肯伤了人质？那一箭虽是十拿九稳，但刺客若以玲珑为挡，未尝不是脱身之策……]

[有些阴鸷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刺客与玲珑之间似乎默契的隐藏着什么秘密，一旦揭开，便是惊世骇俗，万劫不复]

孤尚有政务要处置，你早些歇着吧。

[不着痕迹拂去襟前素手，沉声着人摆驾。]

      ———-第二幕———-

-黎旷-

“梦落寒山暮雨声，一樽倚醉坐来清——”

[摇舟人缓缓吟哦出悠长清远的残调，伴着黑如浓墨的天穹，云海翻卷点点星子，逐渐隐没了一轮明月。仰头而望，孤影独立。自翠华宫出来时已近三更，城阙俱寂，如万籁酣眠，都沉入无边无际的晦暗里。平生头次，竟觉在这偌大宫闱里只剩寂寥。]

[还是去了莲池。]

[屏退随侍，只留一人摇舟。行至湖心清幽处，满池白莲初绽，仿佛玉人笑靥，莲蕊馥郁，引来万点流萤，半幅银河倾入，月白晓色之中点点扑朔，一如登临仙府神邸。莲的清气吸入肺腑，心头诸般纷扰渐被抚平。]

[这白莲虽早开了月余，葱茏蓬勃却不弱于昔年。花木便是这点好，开落枯荣总肯遵循轨迹，来得纯粹又直白，不会有意地悖逆欺瞒。人若能如此......]

[忽然间，一簇流星落入花池，身侧一朵饱满的白莲登时粲然生辉，如明灯一般久久不灭。惊诧之下屈身欲探个究竟。不想花枝缠连，其下竟是一只修长紧实的手臂。]

[那是——]

[猛然将他拔离水面，震惊得久久发不出声。]

[莲花下深藏着的，是一个银发赤身，面容绝世的男子。]

[摇船的人已骇得忘记了船歌，吞吞吐吐几次，结巴喊出“王、这这”几字]

回宫。

[解了外袍将人裹住，奇异的发觉他身上全无半分水渍，通身似莲藕做的一般洁净，将他长发分拢在耳后，抬手打横抱起]

孤说，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