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月堂

文兴三年春

昨天从马场回来，便被阿父下令关在了房里。思来想去，大约是那马倌的事发了。

只可惜那胡夷竟还没死，啧！

一早起来，窦媪就在我耳边反复诉说着那马倌的勤劳和不易，劝我让下人去赐药做好人云云。

“老奴知道郡主孺慕将军，但金泰自幼长在宋土，又素来勤勉职事……郡主当就服个软……”

“窦媪。”啪地一声将手里做了小半月的荷包面儿拍在桌上，打断了她的话。冷着脸轻笑一声，一把扯断了线头，缝在荷叶尖上的米珠洒落一地。“您和南斗哥哥的回护之情我都记着。敬您功高，我称您一声‘窦媪’。可您要是打算因此就对我指手画脚，我便只好请窦媪去庄上荣养了。”

内室里霎时一静，四下里呼吸都加着小心。这时，嘉苗推门进来，细声细气地说阿父传我去留月堂。

起身正了正衣裙，撇下窦媪和一屋子下人，独个儿往正院去了。

进了正堂，偷觑了眼阿父的神色，收起了一贯的笑脸，正身跪下：“婉婉给阿父请安。”

“知道。”

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婉婉是阿父的女儿，赵宋的郡主。负生民之命，承百年之运，何其重者。行诡道者，是在侵蚀自己的底线。”

可是，阿父。

自去年秋日我在后厨看见半桶蟹，便知四海之内，莫不求于上。

一只只青壳金爪的蟹胡乱地在竹篾编成的笼里攀爬，奋勇争先，带着悉悉索索的声响。也怪不容易，爬了两步，就叫底下没爬出来的又拽下去了。能逃出去，真是老天都给面子。

明知如此，却仍要克制住自己不去玩弄人心，真是太难太难了。

长揖下去，伏跪在地，“请阿父教我。”

看着那只藏头露尾的傻猫，怔了一瞬，垂下的眼眸里闪过晦暗的神色。

正身，三叩，“是。”

其实，我明白的。

居上者，不能凭喜好做事。一旦有了私心，就会失去公正的视野，就会被某一种意见所裹挟。

是人就会有好恶，是人就会有偏向，是人就会嫉妒。但是，不让这些成为弱点，才是立身成事的根本。

我明白的，我都明白。

是我恶意太盛，盛到被人轻易察觉。细致入微，还要不动声色。爱财者诱以利，擅名者谋以义。以仁以威，多得是置身事外的办法，我却选了最傻的一种。

窗外的海棠盛放到极致。东风过处，落英无声，却似有千斤重。

膝行到阿父跟前，微微趋前身子，将脸枕在他膝头，低道：“大道直行，婉婉记住了。”抱着他一只袖子，讨好地仰望，带着矜持又爱娇的神色，语声柔软，“阿父，别生婉婉的气呀。”

被阿父搂在怀里，笑嘻嘻地蹭了蹭捏过鼻尖的手掌，埋首在胸膛间深吸了一口气，鼻息间全是熟悉。

又撒了一通娇，才安静下来。

“如窦媪所说施医赠药、承罚挑头的仆役固然可行。可……”

孩童柔软的脸颊紧贴在阿父心口的位置，明知接下来的话可能会惹怒他，甚至让他生出疏远，可我还是不想骗他，也不想骗自己。

没有人看见那张仙童似的、投影着赤子纯稚的脸上，其实面无表情，眸黑无光，仿佛神明背面的邪魔。

“婉婉想借阿父的箭毒木。”

抓着阿父衣袖的手不自觉地揉着昂贵的吴绫。

“阿父，婉婉是有私心。”也不是剖白，只是叙叙地诉说，“一来，幽云之家，与夷狄世代血仇。于我，夷是乱国乱家的根本。”

“二来，婉婉曾读《唐鉴》，上说穆宗‘反用兵举动，皆自禁中授以方略，朝令夕改，不知所从。’可见人主行事反复，不是御下之道。况且人心至此，便是一时相安，来日再有这样事只会更加生乱。”

“既那夷奴是症结所在，不若及早剪除病灶，也是为之后令行禁止打开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