径山

【阿九还是孩子心性，前一刻还差点被人抓走，下一瞬又凑上来，教训全抛到脑后了，他拦住少女要去戳人的手，摇了摇头示意她别碰。明明是这般来得快去得也快的脾气，阿九怎么就生了他一整天的气。】

“沈大哥要看什么？”

自然是算算我在你手下能过几招。

【他握住少女一截手腕，若有所思地观察起银镯上几道精细雕纹，话也答得心不在焉。良久，他松开阿九，看向哆嗦得无法开口的黑衣人。】

他抖得太厉害了，不如我们先给解药，好让他口齿清楚一些。

【对于龙混域，他或许没把握藏得了太久，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暴露行踪，这些人拳脚功夫实在不怎么样，可这找上门的速度，确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水路之上，能有谁消息比龙混域更灵通？】

【思来想去，只剩下一种可能，有人走漏了风声，这人不仅掌握他的去向，并且知道他劫走了阿九。】

【花道常？他无声道出一个名字，却连自己都不愿相信。花道常与他相识多年，同为盗而行事迥异，两人之间虽谈不上志同道合，但以他如今境况，能称作朋友的人已寥寥无几，花道常便是为数不多的一个。】

【她手腕微凉，粉色衣衫滑落，露出一节白皙的手臂来，银色的镯子在日光下流转光泽，这整整镌刻了一整篇吉祥经的镯子看起来脆弱极了，似乎用一点力就能捏碎了。这是任何人看见都会露出惊艳的作品，偏偏沈天鹤看得格外敷衍】

【等人问起解药的时候，她面上露出一丝茫然。解药？这镯子里的毒名为留情，毒性不大，但可以在最短时间里让人毫无还手的余地，手脚麻痹，最后是呼吸困难而死，这个过程会拖得很长，可以给中毒者足够的时间求解药，但同样的，也会死得格外惨】

【留情的解药在哪？她身上藏得多了，不免有些糊涂】

【等目光落在沈天鹤那才恍然】

沈大哥，解药在你手上啊

【那一日江边，她从头上取了发钗送给了这个人，而留情的解药就藏着发钗里头】

其实他不说，我大概也知道是谁要绑我，唉，每年都来几回，我们都快成老熟人了

【他方才留意到手镯与肌肤接触的一面微泛哑白，是银器经年累月摩擦出的特殊光泽，黑衣人手腕上针眼的位置亦正中经脉，看得出来，阿九不是第一次使用这些东西。】

【他们不紧不慢，脚边苦苦挣扎的黑衣人终于撑不住了，眼中渐渐浮现祈求的神色，听闻要先给解药，那人松了口气。】

“沈大哥，解药在你手上啊。”

【少女一说，他便明白，揶揄地看了一眼黑衣人，他遗憾道】

在发钗里？可惜，东西我拿去换钱了。

【话说完，那人的脸色顿时绝望灰败下去，他倒不是真的放人自生自灭，发钗在他这里，而且就在他身上，只不过，他一时不太想拿出来。“其实他不说，我大概也知道是谁要绑我，唉，每年都来几回，我们都快成老熟人了。”】

每年来一次，何人有如此毅力，若阿九那天不跟我走，沈某可绝不敢再去第二次。

【拿去换钱了？她瞪大了眼睛，只差没把骗人两个字贴脸上了，这几日他们形影不离，沈天鹤拿来的时间去换钱，更何况，那是她的发钗，她莫名的觉得，沈天鹤才不会就这样拿去换了银子。毕竟……她摸了摸鼻子，她那么多银子可都在沈大哥手里，他们可一点不差钱】

啊，那我可没法子了，你若是死了，可别怪我

【她站起身，这人一时半会死不了，她倒也不担心，只是她目前的处境却也让她觉得疑惑】

（才出龙混域几日光景，消息传的这么快？如果这帮人都已经找到她的行踪，那阿爹肯定早就知道她在哪了，既然如此，为什么先一步找上门来的反而是这帮人？莫不是龙混域出了变故？）

【她心下不安，片刻就生了要回家的念头】

沈大哥，我总觉得不大对

【她小脸可怜兮兮地皱了起来】

我想回去看看

【她也知道自己强人所难，可是又放心不下家里，只能为难的看着沈天鹤】



====================结========================

【他其实一直在等，等着少女好奇心耗尽的那一天，虽说自己许诺要带人去东海一游，虽说阿九身上没有丝毫属于千金小姐的娇惯与挑剔，可于她而言，他毕竟是个陌生人，此前一面之缘都无，等一阵子热情过去，就该想家了。】

【少女无论何时要求回家，他都断然不会拒绝，哪用得着这么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他失笑，似兄长一般拍了拍她的头，那笑容里极浅的纵容，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别着急，先听听他们怎么说

【他的手极快，收回时指间赫然捏了一支发钗，乍看上去像是从少女发间取下来的，可发钗确实是不久前送给他的那一支。】

不用我们问了吧，有什么要交代的，一口气说完。

【解药服完，黑衣人逐渐平息了颤抖，整个人却仿佛还未从毒药的折磨里缓过来，惊恐万状地看着他们】

“ 她，她的眼睛！”

【“ 她，她的眼睛！”那人惊恐的神情同记忆中家人欣喜的目光交叠在一起，她这只盲的眼与人而言反倒比这只完好无损的眼睛要有用得多，虽然她从来不知道为什么】

我的眼睛怎么了？

【丝毫不意外沈天鹤还收着发簪，若他真那去换了银子，那她可就再也不要理他了。她心绪平定，知道就算是出了意外，凭她，要身手没身手，要能耐没能耐，又能帮得上什么忙，反倒会拖了后腿。可若也是冲着她眼睛而来的……】

你们天行域这些年有来无回折了多少人进来，就为了我的眼睛？

【天行域是早年从龙混域中分出去的旁支，两家理念不合，早些年就断了往来，算起来如今天行域当家，她还要叫一声叔叔】

一个半瞎，值得吗

【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首饰里就算藏点毒，也变不成什么牛鬼蛇神，黑衣人的语气似乎过于夸张了。可那种惊恐的神情又不像装出来的，少女不过往前倾了一小步，那人吓得手脚并用地连连后退，如果不是浑身使不上劲，大概已经掉进江里去了。】

“姑，姑娘饶命！我们不是什么天行域的人！”

“有人给了兄弟们几张银票，我们一时贪心，才有眼不识泰山前来冒犯，求二位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天生盲一目的人他只认识阿九，故初时常常会被她的左眼吸引过去，不是因为奇怪，也不是出于同情，那只眼睛不比夜空澄清朗朗，可从某个角度看却泛着一层偏红的流光，十分别致，别致得意外漂亮。】

你如实交代便好，躲什么

【这人见阿九如见洪水猛兽一般，难道他看到的阿九，与自己看到的阿九不是同一人不成。】

【他心一跳，突然拿起发钗摩挲几下，沉吟不语。】

【“有人给了兄弟们几张银票，我们一时贪心，才有眼不识泰山前来冒犯，求二位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她一愣，不是天行域的人？那就奇怪了，普天之下除了他们两家还有谁知道她眼睛的秘密？其实说起来，她自个儿也不知道这眼睛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只是从小到大看得多听得多，隐约知道自个儿极为重要】

【而最重要的还是这只瞎了的眼】

不是天行域的？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我从未出过家门，当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

【她有些苦恼，龙混域看守严密，尚能有人混入，可想她跨出那道门，给了多少人便利。】

沈大哥，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敌暗我明，目前的处境还真是……莫不是要她改了行装？】

“大爷，我是真不知道，拿银子办事，那人看起来像个有钱的公子哥，出手大方，饶命啊。”

【龙混域在荆湖水系有天罗地网，想躲过这一方的追捕已是难中之难，如今又多了天行域和这些来路不明的人，说不定他误打误撞盗走的还真是慕家最贵重的宝贝，贵重得有些烫手，又无法松手。】

“沈大哥，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盗得起，自然也守得起，何来麻烦一说。

【他一笔带过，不假思索，声音里携着融冰消雪的笑意。他盗来的宝贝，除非他不想要，还没人能从他手上成功讨回去，阿九与他盗过的所有东西都不一样，但他将人送还慕家的那一天，也只能是她开口要求的那一天。】

“大爷，我是真不知道，拿银子办事，那人看起来像个有钱的公子哥，出手大方，饶命啊。”

【有钱的公子哥，就一定不是花道常本人，一来花道常素来不爱换下那身骚包的道袍，二来以他的刁钻不会找这等缺智没胆的人办事，三来，他想了想，未语先笑。】

【就凭他沈天鹤的信任，够了。】

自己下去，还是要我动手？

【他装模作样地一撩袖子，黑衣人扑通一声乖乖翻下船缘】

【那人落水之后，船上的空间就明显大了些，她有些不自在地拿着脚尖画圈圈，左手在身后勾着右手，看着无辜而又有些可怜。她这个年龄算不上小了，她上面有一位姐姐，及笄的时候已经嫁了人，现在她的小侄女都会说话了】

我听夫子说，怀璧其罪

【她转过身，看着江面上薄雾笼罩下的径山，红色的枫叶像是一团团火，把山都烧起来了】

可这只是一只瞎了的眼睛，实在算不得什么宝贝，为什么那么些人还要一个接一个过来送命？

【她十分不解，也十分难过】

我娘和我说，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值得敬畏，可是他们为什么……

【她抬起头，唇抿得有些发白，要害她的人很多，喜欢她的人也很多，可是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而已】

阿九看看他们

【江里浮浮沉沉的六人中唯有刚翻下船的那人四肢勉强能动一动，说来也奇怪，那人翻下去以后，船在他说话的当口已经与那群人拉开很长一段距离，刚才的短暂停留倒像江水无心，载着小舟缓了一缓而已。】

如今再让他们选一次，你猜他们是选银票，还是选自己的命？

【他与少女背风而立，视线里六人渐渐缩为微小的黑点，一个黑点游向另一个黑点，再一起缓缓朝岸边游去。那人要把所有同伴救上岸不是一时半会的事，等到那时，他们也差不多该弃船换一条路走了。】

这世上贪婪的人很多，无知的人也很多。

【这样的人就算没死在他们手上，总有一天也会死在别人手上，他看着少女的脸，莫名无法将后半句话说出口，于是话锋一转】

怎么办，今天没鱼可吃

【沈天鹤的话，她似懂非懂，江湖的水太深，有人活到花甲也看不透，何况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呢。一方面外面的世界当真精彩有趣，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那是她从未见过的颜色，另一方面人情冷暖明刀暗箭，让人又惧又怕，惧在这样的浑水里迷失了自己，怕自己变得同他们一个模样】

【她喜欢现在的自己，简单的快乐着】

沈大哥，谢谢你

【沈天鹤和她说这些话，自然是在宽慰她，她微微一笑，笑得眉眼弯弯，方才的那些如同过眼云烟，风一吹就散了。只要她身边还有对她好的人，她又怎么舍得变坏呢】

不要吃鱼了好不好

【她想了想，指着下游】

我们划得快一些，说不定就有人家了，我好几天没吃饭了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陡生的变故顷刻间与远山斜阳一道，齐齐坠入身后渐行渐远的某一处。这变故来得突然，且迷雾重重，却多少也让人有些心安，数日下来一点消息都探听不到，比之知道有人正追踪他们的下落，实则更加危急。】

【至少，那看不见的棋盘旁边，终于不止他一人坐着。】

“我们划得快一些，说不定就有人家了，我好几天没吃饭了”

好，我们下个渡口靠岸。

【船是一定要弃的，水路是一定不能再走的，他心中早有计较，却要等阿九自己提出来方才一口答应。不得不说，这多此一问着实有些卑鄙，他默默叹气，可一整天好不容易有机会装一回好人，卑鄙就卑鄙吧。】

阿九，我要给人写一封信，上岸时正好可以交给信差。你坐稳了，一会看见渡口时记得告诉我。

【他将少女留在船头，自己则转身钻进布帘，坐在案前，神色凝重地提笔，写下两个字，“天书”。距下一个渡口只需经过三曲山，小桃林，他拿笔的手停顿许久，直到不得不停笔时才快速写下“慕九萝，眼盲，速查。”】

【写好的信没有折入纸封，却是卷成细细一条塞进一截窄竹筒。他手一扬，那封要交给信差的信从另一侧少女看不见的布帘飞出，落入江水，未及沉低便被一只浅灰色的庞然大物给叼走了。】
【隔着布帘还能看到阿九无忧无虑的背影，他不禁心想，希望到一切结束的那一天，他还能当得起阿九那句谢谢。】

【当江面上最后一丝波纹也瞧不见了的时候，日已西斜，几只捕鱼的鸬鹚钻进芦苇荡里，她瞧着江面上被夕阳染出的颜色，不知为何突然皱起了眉，沈天鹤在船舱里，她回头似有忧虑地看了一眼】

【她隐约有些不安，前方江面看似平静，可她总觉得江面之下是巨大的漩涡，只等她的船划过去，就会被卷到江底，绞得粉碎。可这种不安究竟来自哪里，她又不甚明白】

唉，好像要起风了

【她喃喃自语，抬手摸了摸自己那只眼睛，除了看不见，瞳孔颜色浅些，与旁人并无不同，可又那些人为什么要执着于此？】

天书？

【她皱起眉，她幼时曾经翻过天书，那本精致的小册子上什么也没有，父亲发了好大的火，从此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天书。】

【江面上渐渐起了雾，秋后的天总黑得格外早，她觉得有些冷了】


==================结===============

——————承平八年、三月——————

【山道的青石板路上，点点青苔，昨日刚下过一场雨，此时的山道不免有些湿滑难走。她一个姑娘家家，却是在这清晨时分，独自一人，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她不是个爱出门的人，今日却难得起了个大早，只不过当然不是为了爬山，而是为了看看去年年岁，她在后山种下的那几株螳螂草可是生长起来了。这螳螂草顾名思义，母草孕育种子时，会吸收周围植物的养分，极其霸道，自然她是舍不得养在她的院子里的】

【只不过当时不想被人发现，选的地方在后山偏僻地儿，她从前山山道上山，还需要走一会儿，可她这久不出门的身子，却是觉得有些累了】

唉，早知就种山脚下了

【一边抱怨一边四下寻找，有什么地方可以稍微歇息会儿的】

【终是回到了这个令人怀念之地，虽不得他的踪迹，却知他在此间亦好。】

【顺着早就轻车熟路之地，背着药篓往山上去。清晨山雾迷蒙，回过头却没有那人身影，身前……】

【略是惆怅，然而下一刻却看一株异草，顿也开朗起来。】

【找了块干爽的石头歇息了片刻，这才继续上山，寻着记忆里的方向过去，却是看到有个女子先她一步往那株螳螂草在的方向走过去】

哎，姑娘小心！

【螳螂草外观独特，绿叶周围一圈红遍，边缘锋利易伤人手，她这一声喊也不知那姑娘是否听着了，提了裙摆快走几步上前】

【近了，亦是瞧见那一株螳螂草周围，几乎可用寸草不生来形容，原先生长的花草亦是枯萎死去，就连旁边的一株小树，分明实在春季却已是有几枝树叶泛黄，这令她也吃惊不小】

啊。

【不想身后有人，方伸出的手回收时不慎被割破，一时蹙眉】

啊，真是不小心。

【叹了口气，转身道】

姑娘是让我小心什么？

【到底是迟了一步，看着对方手上被划的伤口，蹙眉上前，从怀里拿出一方帕子，递过去】

原是想提醒姑娘小心这草有剧毒，且叶片锋利

不想竟是因我的话惊着姑娘，让姑娘受伤了

【语气颇有些歉意，不过好在女子的手还未触碰到螳螂草的花茎，不然可是真的会中毒了】

【说完，她却是蹲下身子，伸手直接将螳螂草摘下，掏出一块布包裹号放进随身挎着的布包里】

姑娘的伤口没事吧？

咦……

【看她手脚麻利，把药材给摘了，不由笑道】

伤口到不碍事，只是不知姑娘对这药草这般熟悉。

我倒不曾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