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陆驿站

陆小琅

【掌下一本青蓝封皮的线装账本子，手里正使着一把用惯了的枣木算盘，杆上经年打磨得滑亮的算珠哗啦啦一跑，即刻得出个不大中看的数来】

【小竹笔蘸了墨，一五一十地往账册上填：车夫老秦，月三贯，护镖李四，月四贯……】

【账上数一个一个往上添，整颗心便一点一点往下沉，待到一气儿书至结余，瞅着最末那个孤伶伶的细黑墨字，到底忍不住撂下墨笔，捂脸发出一声力不从心的哀嚎】

这可怎么办啊——

【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脸在掌心里埋了一阵，再抬头时揉了揉眼睛。压着一腔道不明晰的郁气，勉力不去想下月的生意会在哪里。起身收拾了桌上纸笔，将一旁小炉上煨着的调治头风的汤药倒了一碗，端着去敲父亲的门】

爹，我进来了？

【屋外等了一息不闻回音，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就看见父亲屈臂支着头，一日里很难得的靠在桌边歇觉】

【把药碗搁到桌上，仔细着没磕出一声儿响。将桌上散落的名册、地图等等小心地归置到一旁，正犹豫着要不要将煮汤药的小炉挪过来，眼尖瞅见了压在两封信件下，露出的房契一角。心底没来由地空了一拍，睁大了眼睛，屏着呼吸将房契轻轻抽出来】

陆父

小琅，怎么进来了？

【见女儿手中正要抽起臂肘下压着的地契，稍稍用力下沉手臂，丫头也不敢再使力往外扯。略微掩饰尴尬地低声咳了几声，小丫头就恋恋不舍地收手，坐在一旁，父女二人干瞪眼，你看看我，我看着你。最终是自己败下阵来，把地契往袖袍里收拢】

【伸手拿起桌案上那碗汤药，皱着眉喝完。嘴里发着苦涩，也不好在女儿面前发作，只能默默往肚子里吞下去】

【本以为丫头是来监督自己喝药的，但药汤已用尽，她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心下大概有所了解，她近日来学着打理铺面的庶务，料想应是看了账册。既是看了账册，以这丫头片的性子，忍不了一时半刻，见到亲爹总要问个明白】

【毕竟是打小就看着长大的闺女，翘个小尾巴就能知道她心里想什么】

（罢了……）

这么看着你爹作甚？有话就说，别一副愁事锁心的模样，你啊——

【抬手在女儿眉心轻轻弹了一下】

不适合这样。

陆小琅

【手里的房契才拉动一毫的距离，契上字还没能瞧个囫囵，就让父亲警觉地给压下了。这下生怕扯坏了，只得收住手，眼见着父亲将它收进袖里藏好了】

【这便计较起正事来，朝桌正中的那碗汤药努努嘴，在父亲皱眉喝药的时候，熟门熟路地拉开小柜橱门，拿出个放凉果的陶罐，揭开盖看看，里头的盐渍梅片也不多了。倒出两粒递去，一面关柜门，一面回头同父亲说】

王大夫说了，像您这样，经年走镖，头挨着窗睡，让风给吹出来的毛病，就是要一贴药煎成一碗水，酽酽的喝下去才能好。

【拍了拍手上盐屑，仍旧在桌后与父亲对坐。心里还想着片刻前目不忍视的账簿上数字，正琢磨着要如何开口，不妨头在眉心上挨了一记，“唉呀”一声躲开，笑舒了眉头，话却说得认真】

爹，我正盘算呢，下月走镖，若途径龙泉往冀州去，出城前就在郑家客栈里租马吧？我瞧过了，虽不是正当年的壮马，脚力却不差多少，价钱倒比杨家驿站的马便宜三成，两地里往返，能省下不少钱。

【实则下月究竟有没有生意，心里也没有底。如今已许久没有新客登门，家中生计，全赖早年三两个与父亲颇有交情的江湖人，不忍看陆家落魄，一年里有几单所需不甚急迫的货物，愿意交到陆家镖局手里，一家人精打细算，好歹撑下这么多年来】

【可饶是这样，也省不出多余的财物去打点押镖路上大大小小的势力。祖辈们曾经打通的各处关节，现年早就改换了门庭，没有足够的诚意去攀结，想要再续旧情又谈何容易。随着长辈们年纪渐大，膝下又无男儿继承祖业，原本威风八面的陆家镖局，行镖路线不得已一缩再缩，到如今，只剩在镇、冀两州内还有安定平顺的镖路】

【想来只觉心酸。四五岁时，我也曾见过家中祖业热闹兴盛的模样：那时还是父亲叔伯们年富力强的时候，一身陆家家传武艺炼就的气度胆魄，加之陆家世代积累下的道上人情，行镖在外，何处不给三分好面。如何就落到如今，凡翻阅账目，就没有一处不是紧巴巴的】

【心头感怀，惦记着那张被小心收好的房契，总觉得那是近日担忧之事的印证，犹豫了半晌还是没忍住问】

爹，上回小叔父同您说的，让咱们把祖屋卖了，一家人往京城去寻新营生的事，是真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