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涧

东西他没吃，莫不是也嫌我？

遭人嫌惯了，也不查这一人，总归只是萍水相逢，我这人豁达得很，半点儿不记仇。

“那好，就听先生的。”

——结——

承平十年 秋

日暮秋烟起，萧萧枫树林。从扬州回来后他就一直沉默寡言，除了上课时必须要说的内容，废话一句都没。此前之事也从不在人前感慨，便是人后，卫半步也没见到他有什么表态。

家里人知道他这事虽觉得有些晦气，但好在知道的人不多，只嘱咐着要他宽心，也不敢擅自自作主张给他定什么亲事，打算让他缓一缓再说。

秋高气爽，他又抱着琴来到与那女子初识的地方，寻得一处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将琴置于腿上，手指一勾，琴音响起，赫然是《秋风辞》。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合着音律轻吟出口，念道“忘”字突然嗓子一痒，控制不住的咳嗽起来。他先前一场大病，到底是落下了病根，天气一冷便会咳。

琴音就此作罢，只余他轻咳的声音荡在四周。

自昆嵛归来，期间复又回了一趟尧光圣墟，海上的小岛，一如自己出岛时的模样，在一年一季的电闪雷鸣中矗立，宛如迎子远归的母亲
只可惜，这座岛给自己留下的美好，远远抵不过它给众人带来的黑暗及绝望
一年一度的九歌祭礼已然开始，庄严郑重的祭礼下掩埋的却是被人刻意遮掩的血腥，半大的孩童为求一线生机能毫不犹豫的将昔日同伴斩于刀下，仅为成为亲卫队中的一人，冠袍加身，执握权柄
权柄诱人，否则世人又怎会对其茕茕而求，甘之若饴，连带那云水崖下人，不也是如此，才会贪恋权柄，不愿离去，宁愿不人不鬼，苟延残喘
祭礼毕，又为主上查看了身体状况，赶着天光破灭前昔，又回了这中原
一路走走停停，寻寻觅觅，却常闻那君子之音，秋高气爽，又有人高歌于旷野，循声而去，高歌之人端的是一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场景，只是似乎略有顽疾
立于一旁静心细品，本欲待人歌罢，未曾料这才唱了四句，人便咳了起来
医者讲究望闻问切，当下一看，便已知晓大半
“此地秋风萧瑟，先生患有咳疾还应避风静养为上”

似乎咳了许久才平缓，忽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连忙摸出帕子擦了一擦，又叠好放回去，才抬首望过去。逆风处站着一人，似是医者，只听声音便知他有旧疾，出言相劝。

“多谢关心。”

微微颔首一礼谢过，信手波着琴弦，曲不成调。

“只是故地重游略有感慨，并非不爱惜身体。”

稍作解释，垂眸看了看琴弦，复又抬头望向远方，问道

“公子可喜音律？”

听人如此之说便知人自知身体状况，自避风处直出，至人前席地而坐，毫不避讳一把握上人拨弄琴弦的手腕
脉息浮浮沉沉，兼又无力，时缓时续，结合了人方前所说，怕不仅是咳疾顽固，还兼有心疾
沉吟片刻便罢了手
“恕殷某唐突，阁下这病，除了好好将养，心药还需心药医”
古有伯牙子期，不知今日两人是否与古时一般
“虽喜音律，但奈何与此一道毫无天赋，只能做赏”

眼瞧着那人忽然走近，在对面坐下，然后不由分说握上他手腕把脉。他只静静看着，不问也不动。事毕，被一语道破。神色稍有尴尬，低头哂笑。

“心病可医，心结怕是难解开了。”

娓娓道了一句，收手扶在弦上。

“既是如此，不如试试，你能不能听出我心中郁结所在。”

这般说着，抬手勾起清越泛音，一曲《忆故人》绵绵不绝。

为思故人，别殊难会。思慕于心，时无不想。而我好怀，或感时，或怀古，或伤今。无所发越，非知心者，何以与焉？故思我友人，而欲为之诉，莫可得也。

虽不敢说知晓世间所有乐曲，但因着对琴理的喜爱，倒是对琴曲有了几番研究
琴音一出，但下便知此曲为“忆故人”
琴曲悠扬，却又如诉如泣，泠泠琴音中夹杂了多少爱别离，求不得
佛说五蕴六毒皆是妄，人生而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说是如此洒脱，世人皆懂，但能看破的又有几人
此琴此曲中便已尝遍个中滋味，自己那主上，谈何霸业，连这七苦的前四苦都看不开
“爱别离，求不得，问天下情为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许.....”

似梦呓般接着对方前一句话念了出来，忽而觉得手上无力，琴音愈发低吟，直至无声。虽没完整的弹出来，但到底也被对方听出了心中所思所想。

自嘲般笑了笑，伊人已逝，如今他能做的，也不过是睹物思人，故地重游。无所谓放下不放下，解开不解开，只是她此生飘零，死后也无碑可祭，若连他都不记着她，那还有谁能证明她存在过呢。

“看来殷公子也是性情中人。”

“性情中人...”
若是真为性情中人，那便不会为一己私欲，而弃大业于不顾
琴音渐低直至无言，茫茫空野，倒是徒添寂寥
心中若有了魔障，除了自己，无人能自救，就如医者不自医一般
“生死两茫茫，生者就算不为了自己，也得为死者保重身体不是，如若不然，死者又有何人去牵挂纪念不是”

类似的话听了一遍又一遍，并不是没有听进去，而是做起来很难。在太乙时还以为有所了悟，但每当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依旧是她那张灿若春风的笑靥。

掩着嘴又轻咳了几下。

“有些事，也只有亲身经历了，怕才能懂个中滋味。”

“虽不知殷公子为何如此惘然，但在下还是希望若再相遇，能像现在一般，以琴会友。”

手指在琴弦上一拨，响起一段《高山流水》的旋律。纵然这二人非伯牙钟子期，但有缘一见，也算难得。

医者医人不医心，况且已言尽于此，至于能不能走出来，那便不是医者所能掌控的
一曲高山引流水，以琴会友，倒确美事
转瞬已过半晌，琴曲毕
“若他日有缘，定当再会”
“阁下有疾，还应早日回返才是”

—结—

————承平十年。冬————

【再回镇州，恍若隔世。秋日时离开，寻找凤凰，在外数月，经历生死。】

【在城中买了壶酒，给胤堂留了信。山泉潺潺，偶有浮冰飘过，身上披着大袄，倒也暖和。】

【耳中听到脚步声，熟悉、沉稳，思绪收回，瞬间便好似活泛了起来。未曾回头，照顾人来身边。】

胤堂，女儿红。

【将身边的酒坛送过去，自己平日并不喝酒，酒量也不大，只是此时此刻，却想喝上一巡。】

[转眼又是冬节将至，仿佛杜兄与燕夫子还未曾离开，盼儿依旧能在自己面前天真灿烂而笑。与杜兄之缘，细数十多年而往。虽知皇城司来此，必是与朝廷密辛相关，可那又如何？鹰犬无情作恶，教有情眷属终成亡命鸳鸯。为不负燕夫子所托，带着盼儿与叶兄在太乙长住十日。再回观津，早已天人永隔]

[此情令人痛心疾首]

[无精打采往师苑走去，回到寝卧，见窗前矮榻上有指名书信留待，那字迹似乎是少殇。随即展信详阅，明白前因后果，随即策马赶往桃花涧]

[策马就近，见少殇正一人落座于飞瀑旁，遂翻身下马，步至近旁，接过他递来的酒坛，仰头便是一大口往下灌]

好兄弟怎知我欲借酒浇愁。

【还未回书院述职，这几个月来书院中所发生之事并不知晓，只是见着胤堂的模样，隐隐有些不安。】

可是出事了？

【肩头的伤口已经愈合，却未大好，本不该饮酒，却信了古人所言“借酒消愁”，只是忘了这四个字后面，还有“愁更愁”三个字。】

【按下他的酒坛子，在自己心中，从来将自己放在末尾，家人、朋友他们都比自身更为重要。】

是你有事，还是庄子，亦或是书院？

【莫不是自己的缘故，给他和书院带来了困扰？可是自己明明避开了所有通往河北的道路，没理由会牵扯到此处。还是说凤凰回来得不够隐蔽？脑中思绪纷乱，多种可能不断冲击。】

[且顺着对方之意，将酒坛子落下，轻轻磕碰在山岩上发出脆响。眼下亦是千头万绪，总想着若是能挽回一二也好。只是不愿面对往日故人早成他人刀下亡魂，执念着要将他们从地狱中拉回。与之对视片刻，方有些颓然，话到嘴边，却又只能往下咽去]

[不能将少殇扯进来，若是不曾错记，他似乎与院长那边告假有些时日，如若能够方便言来，他自会与己说来]

[放弃般，依旧起了手中酒坛，迎头灌下，后放置言道]

这事说得也罢，说不得也罢，总之我无力回天。
但你放心，与庄子、书院无关。

不如，说说你吧。

【胤堂素来比自己精明，所思所想也比自己周到，既然与庄子书院无关，他不想说，自己也不便逼问。】

【愁绪归愁绪，该说的也还是要说。】

先是同你说一声，之前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袭击，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在意，昆嵛那边已经出手肃清。

【事涉朝廷，我们这些本应隐退江湖的人不便牵涉太多。】

还有就是，大年初一，我要成亲了。

【此事不知从何说起，硬要说的话，这个媳妇算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本是路见不平，不想那姑娘被恶人欺负，没想到她爹意外而亡，临终前将姑娘托付给了我。

不明身份者？

[一开始有些情绪反应，再听来他后言有昆嵛相助，便将提起的心放入腹内。曾记得，三年前白敛恰好言及丐帮之人正有意窥探刀剑山庄消失之谜，即便如玄机阁这般消息渠道紧俏之流，依旧无法探得这其中关键一二]

[少殇的身份，恐怕还需多方隐瞒才好。思及此，心内又了考虑。但听得他提起成亲一事，不由得有些吃惊，神色有些恍惚。在过往印象中，除了凤凰姑娘在他身侧时常出现，二人为亲兄妹，自然无虞。眼下他身旁多了一人，忽而有些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祝福或欣喜]

原是这样吗？

[紧接着举起手中酒坛，朗声道]

那确实是令人欢欣之事，来，兄弟敬你！

【心下有些复杂，说不上是欣喜还是迷茫，但是成亲总是喜事，这声恭喜还是担得起的。】

多谢！到时可一定要来。

【除了凤凰，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便是胤堂了，若说观礼之人，胤堂必定不能缺席。】

【想想自己已过而立之年，竟也有成亲的一天。】

胤堂，我曾以为，此生不会成亲了。

【再灌上一口酒，就有点关不住自己这舌头了，说话都不利索了。】

可没想到……真没想到……

[听得他将事情原由告知，不由爽朗一笑，起手拍拍他肩侧道]

没曾想、没曾想，我少殇兄弟如此仪表人才，哪位姑娘家见了不曾心动？
不过那位临终托孤的老人家亦是懂你为人正直谦和，才值得托付。

[将那些心中烦忧之事抛诸脑后，虽想顺嘴一问凤凰姑娘眼下可安好，但见他不曾提起，遂不再多有提及。兄弟十多年，默契根深，需要相助时他必不会吝惜尊口，既是不提，想必一切如常。顺着思绪盘问道]

那姑娘长相如何？可入得了咱们兄弟青眼？

【被他一阵调侃，再加上想到槿夏的模样，竟觉得有些难以开口。】

她……很好。

【槿夏温柔婉约，眉目姣好，确实是一位很好的女子，所以至今仍如同置身梦中，恍恍惚惚不得清醒。】

我……怕我不够好。

【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是又说不清哪里不对，只能按捺不发。】

不想那些，我们……不，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