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秋阁

=承平四年 春=

[春风缓推开孤冷寒意，仿佛不过瞬息，天地万物已换上鲜妍明润的模样。但勿论是冬雪抑或春华，困在这方寸三十余年，早已看得生厌，如今因着阿昱才又重新咂摸出几丝趣味来。一壁端着盏茶细细品着，一壁听着文英絮叨几句阿昱的趣事儿，眼角细纹里也就慢慢衔了笑]

[如今阿昱渐大，早就该为着他细作谋算，可王家势颓，那位又非我以孝道可辖制的。种种掣肘之下，仅是细微一动，便叫我疲于奔命、左支右绌。遂愈是对大郭氏优容相待，毕竟还得借着郭家之力，在外朝为阿昱谋划。凝眉按了按额梢，少不得又忆起一些烦心事。大郭氏之子暂且动不得，可梁氏那位皇长子....听说颖悟绝伦、过目不忘，生生抢去了阖宫大半势头]

[倒是个好的。指腹渐收紧攒住掌中瓷盏，已有些浑浊的双目微眯，腹中某个积沉已久的念头正要模糊勾勒成形，便听见外头撞来孩童清脆一声]

[满腔心思立时消散，柔着眉眼地抬头，正瞧见阿昱朗步自阁外踏来，身后还跟着个背书袋的小内侍，他双手背在腰后身板挺直，行进间目似朗星、气宇轩昂，已经很有样子了。心头一软，忙张手将他一把搂在怀中，手掌在他颈肩处抚了又抚，抱着这个小人儿，只觉整颗心都软成了一滩水]

可是下学了？

祖母给你备了好些好吃的，这就让你文英姑姑给你端上来。

[因着不放心阿昱，他午膳晚膳大多是在寿康与我一同用的，还特特在为他辟了间寝殿。今日亦是如此，待他用完午膳，便正好小憩一会儿，以免春日易生困耽误进学。]

皇奶奶！！

【才从学殿出来，便一路小跑着朝庆寿宫而去，一众内侍不敢怠慢的跟着一路，倒是背着书袋的文亭小声的说着】

“太子，夫子说的，要有仪态，仪表，王者之风该有的庄度，太子，莫跑，太子。。。”

【到底还是跟着我一路跑了去】

【被皇奶奶一揽入怀，还一阵子喘着，喜得有好吃的，朝文亭眨了眼睛，意思会有你的份，这才嘟着腮帮子声道】

皇奶奶，今天文亭的字被夫子夸写的好，一会儿绿豆糕也要赏文亭吃。。

【不觉又至年春，假山岩色如娥，温风如酒，行至长秋阁，但见廊腰缦回，木梁红秀，窗沿含翠，一派熙然宫景】

【入了宫去，隔了一重珠帘，微微凝目一望，已经瞧见了妇人怀内的小儿稚影，却只微微一笑，恭恭敬敬跪下】

儿臣叩见大娘娘。

[搂在怀中好一阵揉搓，阿易去得早，只留下这点儿血脉，自然满心满眼全是这个乖孙，更何况前路本就艰险诡测，如今又哪里会有半点不顺他的意。愈搂紧了些，下颌蹭在他柔软发顶，素来刚硬的眉眼都含着笑，迭声宠溺道]

好好好、都依你

[略松开双臂，又将他上上下下好一阵打量，生恐哪里磕了撞了。续目色慈爱地望入他双眼，提手将他鼻尖一点，也不舍重声]

下回得慢点走，不然不止他、连你都没有绿豆糕吃。

[转睇向那壁的小内监，半大的小子身形瘦削神情恭谨，垂首立在一旁极不起眼，但眉目倒是清秀，透着几分机灵劲儿。虽素来待阿昱身边的人十分严苛，但如今阿昱开了口，也就罕见地笑着夸了几句]

你伺候得很是尽心，难得太子也看重你，这些我都记下了。太子既然赐了你绿豆糕，那我就再添一桌席面，让文菱领你去用罢。

[正说着阁外疏淡花影里便阔步行来一人，转目一睇，宫人已撩起珠帘容他入内，叮当的几声脆响似是乍裂的碎瓷，将才的和乐静好登时也随声僵成残片。再无半丝兴致，随手将磕头致谢的几人挥退，续凝眉转视向来人，逡巡几眼他极是规矩的请安，神色微讽，半晌方淡声开口]

官家怎么来了？

[别过眼懒怠瞧他，面上也似罩了层冷霜，半丝笑纹也无，只缓缓拖长语声]

坐罢。

【见文亭谢恩随姑姑下去用点心了，这才抱着皇奶奶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皇奶奶真好。。

不过今日夫子言及三字经。

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

孙儿还不明白。。君臣义。。。

【话音未落，一抹明黄列入，抬头道是叔叔，忙从皇奶奶怀里挣了下来，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

昱儿给叔叔请安。。

【周道模样，有板有眼，道是一派小大人的从容】

【目光经过座上妇人，预料之中的满面寒霜，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未作留停，只伸手将太子搀起，已是个昂然俊秀的小人儿模样，眉眼之间与先帝颇似】

好乖，看着又大了些？

【轻抚其头项，笑道】

我已叫了李伯珍下午去内东门议事，你可去御花园玩，或者让晏和带你骑马去。

【笑意愈温，收手，长身立于一畔，道】

倒也无大事，儿子知道大娘娘潜心礼佛。恰巧前不久西夏送来一服白瓷观音像。

【话语间，几个宫人抬过一尊观音宝像上前来，雕工精致，隐隐玉华流转于上，透出天青之色】

大娘娘看看，可合心意？

[早已看破他的狼子野心，视线都不愿多予，又如何耐烦与他长谈这些小事。抬眸囫囵睇一眼光洁宝相，便淡无微澜地撇回目光，硬着声调寥寥夸赞几句，以全母慈子孝的天家表率]

我瞧着也极好，劳官家费心了

[依例打赏了几人旋即便令其退下，睇鱼贯而出的身影循序渐远，续才调转眸光落抵依偎他的阿昱身上。眉心微不可见地蹙起，袖手向阿昱微一招，意他回自个身畔来，阁中复是空寂，便在这缕沉默中斟酌着压在心底已久的旧事，小臂搭搁在镂空瑞兽扶手上，慢悠悠地拈起前话]

朝中大事自然误不得，李卿是朝中肱骨，自要以朝政为先
可太子进学也并非小事

[本就嫌鄙李伯珍身份低微，如今见他不尽心，不虞更甚。因是与他商榷有关阿昱的大事，首次将视线不偏不倚地正投向他，神色整肃，尚未忘却他上回的忤逆不孝，眸色一缕沉过一缕，厚重地逼视，口中仍是漫不经心地语调，挟裹着经年来的持稳与威势压下来]

依我看，既然李卿分身乏术，那就再请一位大儒来讲学

【微笑，只握了握昱儿小小的臂膀，将其稍提往自己身边，不让他往座上人处去，抬目往金帘，一重一重幕后，其人端坐如常，话语平稳不漏一丝真意，唇挑一缕薄苛笑痕，转瞬即逝，声音不紧不慢】

昱儿想换夫子了？

【低头问了一句，对上侄儿通澈的目光，手中重重抚了他稚嫩肩胛骨，面上仍是极温】

【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皇奶奶便时时刻刻让元文元武时时跟着，奶娘宫人一应不得离我半岁，偏是出个门去夫子处都是浩浩荡荡不下百人】

【我有说自己要听话，不要这么多人跟着，皇奶奶不依】

【皇叔很少笑，奶娘曾悄悄的说，皇叔坐的是父皇的宝座，将来那个宝座就是我的，可是明明宫人平时又有议论，说皇叔有了皇子。。】

【我的起居日常皆由皇奶奶亲自派人打理，而且暗里吩咐自己不得单独见皇叔，虽是不明就理，但昱儿自小便跟着皇奶奶，言听计从】

【皇叔的声音不大，可是他抚在自己肩上的手猛的一紧，左右招架不住，还没来得及回话，亦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哇疼。。。呜呜呜。。。

[闻声立时昏瞳怒张，两束惶色利成锥，刺过漫屋雕梁巧饰狭成的昏沉剪影，一瞬便惊定在阿昱身畔。好不易按下神仔细量了两转，见他并无大碍，脸色方才与僵起的肩骨一齐微缓，却依旧提心悬胆流连在他手足头面，伴随有沉重怒意碾在喉头，将衰迟日久的心绪亟亟引起，张起颓然又无力的急势。]

[见文英已前去搀起阿昱，柔声安抚并提手掸去锦袍上细微灰尘，方才一转目复瞥赵衍，抿紧嘴角不虞重声]

官家

[当真是毫无忌惮！只怕是这些年宝座端得稳了，便十分张狂自得，行事也愈发狠戾，分毫不将我这位嫡母放在眼里。心中怒恨交加，面皮绷紧，两笔描得锋利的眉尾挑高飞入鬓边细纹中，端着翔鸾织金锦的脊背挺直，目色褪去浑浊]

阿昱一片仁孝，你竟也狠心如此待他

[所幸阁中并无旁人，便也有意敲一敲边鼓震慑他，正色撑起整副苍老威仪，如衣衫精绣凤目晲去冰冷一瞥，厉声狠斥]

这还是在庆寿宫，老身也还没死！

【闻言心火骤燃，沉了面色】

昱儿乃朕亲侄，朕岂会慢待于他？只一时手重，没顾忌阿昱身轻骨嫩，下回小心也便罢了。大娘何出此言！传将出去，由人拿着个流言话柄，没得失了体面。

【目邃不见底，寒意十足，冷冷道】

先帝昔年晏驾，命朕好做，朕与大娘尽孝，也算不薄，难道大娘尚不知足，非得令朕事事难为么。
今时不同往日，方才言语，大娘切莫再提！

[待皇叔手松之际，复起身扑到皇奶奶怀里，止了哭泣，却为其二人的言辞灼惊]

[见皇奶奶义愤填膺，复而小手抚上其胸口，呶着小嘴，小声的泣道]

皇奶奶莫动气，都是昱儿的不是，昱儿不要夫子了。。

[抬头望了皇叔一眼，又惊吓的低下了眼帘]

[这大半生都过得顺遂，阖宫朝拜，极尽尊荣，临了却要屡屡在这“好儿子”手中受屈，当真是好的很！绷紧的肩骨都被胸中怒火激得微耸，唇齿一碰，咬起的音调益发尖刻]

行事不正，自然怕人话柄！

[说话间折眉愤愤然怒起半瞥，转去神色如睇浮尘虫蚁般冰凉鄙薄。已是气急，却也不会如乡间老妇般失了身份，一语高斥已是生平罕见，好不易稳住发抖的肩脊，郁着怒气缓捉住阿昱柔嫩小手，平了声冷笑道]

难为你还记得先帝，还记得孝悌、

就说今日

[将要追声再责，耳中又闻稚言，心弦登时重重一颤，如今万事为阿昱计，只得委屈才能求全。先前责斥是敲打，可如今是他权柄在手，他进、我也只能退。怒气生生哽在喉口，无力地别过头去，折转的声调句句咬血，森然挤出]

罢了，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你切莫忘了、之前答应过我什么。

【一双冷目端视过去，一老一幼，长者怫然恚面，幼儿惴惴不安，此时情状，多言无益，深吸一气，按了心中怒火，大袖以拂踏出殿门，逢穆穆春风摇动干枝，残花满地都是】

结

=承平十年=

[朱墙鎏顶圈围宫城清寂，极目远望，所及也不过重重复重重的碧瓦飞甍，隔绝了汴京的山水绿意，融尽眼底的一院春华还未赏尽，暑夏就匆匆而至。兴许是炎气过得急了些，春夏交隔，下面伺候的人难尽周全，眼瞧着皇奶奶捱过深冬寒彻，复安然跨过年节，想来新岁必定康健无忧，谁料就这一两月光景，竟是每况愈下，霜白垂鬓，难免要为人日日忧心。]

[她病中尚惦记着我，怕过了病气，偏让文英姑姑伺候着搬去谨身堂，那屋子窄小背阴，如何能让她好生将养，我早非懵懂孩童，无须她万事溺宠，可老太太固执起来任谁也劝服不住，只得随她，嘱咐文英文菱仔细伺候，也不管她同意与否，午膳晚膳都遣去谨身堂与她共用，闲摆些趣话儿，也叫如今益发清冷的庆寿宫添些融融和乐。]

[自一应翠碧窗棂向外望去，足见天色朗润，满园绿泽，案上的书卷自用罢午膳后便未再翻动过，单手支颐撑在案上，神情委顿，谨身堂那头一直对皇奶奶的病情讳莫如深，只得让文亭偷偷去私下打听，如今未回。廊间珠帘玉落，激起清脆鸣音，似扶风铃动，当是以为文亭来归，连头也没回。]

可打听到了，太医那头如何说？

【水晶帘动，一室光影够勾勒少年瘦削的背影，肩胛骨支棱起来，显出落寞的弧，似未闻其先前话语，只温声道】

是朕。

【直入室内，指着身边的塌椅，道】

阿昱，你坐过来。朕有话要对你说 。

【不知何时，稚子已成惨绿少年，到底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面上少了几分少年应有的朝气，而添了几分暮气沉沉，目色触及其面，温声言】

太后老了，心里只是记挂着你，不想让你过多忧虑，是以执意不让宫里人提及此事。

【稍顿，望了望窗外碧树浓荫，日头正好，蝉鸣聒噪声久旋不绝，淡然一哂】

若着实担心，尽可遣人堂堂正正去问，你尽孝祖母，谁也不能阻拦什么。但愿你心中没有觉得是朕从中作梗，故意不成全你的孝心。

[一语掷地，回应我的却非是文亭匆匆如常的脚步声，在庆寿宫不经通秉如入无人之境的，除却那位九五之尊，不作他想。]

赵昱见过皇叔。

[匆匆起身，还不忘将案上那册《尚书》反扣，书封压在下头，不细看还当是什么闲书话本，这不在宗学夫子教授的范围之内，皇叔今日不请自来，莫名竟生了一股子心虚，李夫子总说我年纪尚浅，书读千遍才能通透，遂我五六七八岁那些年，他堪堪翻烂了一本三字经和一本千字文，待那书实在破落得没法下手，才又换了本论语，且还说半本论语足御天下，是先贤至圣之道。]

[不知事时，皇奶奶曾就这事与皇叔闹过一次，此后我也没提起过，生怕他俩再因我生出什么嫌隙，先父去时我不足周岁，如今年岁渐长，顶着个太子的虚名庸碌无为，在宫里也算安然度日，一壁倚仗皇奶奶维护，要说皇叔对我有什么苛待，倒不曾过，生疏了些，毕竟还连着血亲。]

[依言端坐，稚嫩时不知愁，像只聒噪的雀儿，如今在皇奶奶面前本心依旧，落在他这儿，到底是懂了尊卑。]

在皇叔眼里，侄儿是这般不明事理的么。

[不逾矩地嗔上一句，温言带笑]

昱儿不过是胆小，非要问个好歹才能定心，左不过皇奶奶的脾性还是晓得几分，知情不知情，不碍着昱儿孝敬她老人家，也不碍着将来孝敬三叔。

[寒暄罢]

三叔不是有话要对昱儿讲？

【他模样本与先帝有几分相类，而今堪堪长成，轮廓竟愈来愈相似，十年时光依稀而过，当日襁褓内啼哭不止的小儿，如今真切坐于面前，淡觑他一眼，道】

我大宋皇太子，十二始冠。

【见人不言不语，只是低眉顺目，看不真切面上表情，又续一句】

皇叔想听你的想法。

[宫中岁岁年年如一，无端捱过十个春秋，要说有什么长进，想来丝毫也无。]

[聆言，四处飘忽的眼神到底才落回三叔的身上，目光从襟口往上游移，未触及下颌，倏忽又不着意埋首，启口仍是童音稚嫩，答]

以星终为年纪，天道十二一周，是故人君十二始冠，赐字，行之于太庙，昱儿省得的。

[不知其此时猝然提及冠礼一事何故，除却早夭的大皇子，三叔膝下已有七位皇子，我生得虽不如何精明，也非顽愚，自知徒有个太子虚名罢了。没成想有朝一日，三叔真心有意让我入主东宫，思及此，嘴角弯起小小的弧度，复看眼前这位九五之尊，竟觉亲近几许。]

开府置署，但凭三叔安排，只如今昱儿才学有溃，冠礼之前，定好生研学经史，不负大宋皇太子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