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春阁

文兴二年 冬
【凛冬天寒，梅枝结了厚冰，远远望去剔透晶莹。】
【锦衣下裹了层棉袄，十指揣入袖窝，不愿伸出，轻哈一口气，尽数化作白雾，看了眼时辰，离换班还差些，待在外边吹风实在太蠢，倒不如去阁中等着。】
【掀帘入阁，顿时被暖雾笼罩，不由长长舒了口气。】
  “舒坦...”

【从宣室殿出来，一盏羊角风灯幽幽的，照亮了脚下的青砖。】
【伴一声拖长了的“上锁啦”这座宫城的每一个角落发出门臼转动的，绵长哀戚的声调。这是一场盛大的交接仪式，每天不厌其烦地上演，每一次都准点准时。】
【女官的下处离前面正殿不远，还在福宁宫这一片。从夹道往北，进殿中省那里有一左一右两处倒座，一处是晴春阁，一处是茶房。这也是巡视的最后一站，看过茶房，就在晴春阁里歇了。】
【抬头看天上，一弯新月细成一线，到了门口茶房里燃着长灯，在夜色下呈现出壮实的轮廓。宫铃悠扬，绕出一个挑灯也行的黄门，一步步走来，及到面向时俯首行礼。】
“韩大人辛苦，奴婢这儿备了四样点心，都是新样式，请大人尝个鲜，指点指点。”【说着把灯笼杆别在腰带上，双手平托着恭敬地把一个小提盒呈到我面前。又指了只晴春阁】“皇城司的大人在里头歇脚，您看……”
无妨的，伴伴有心了。多谢【伸手接过食盒便折身进了晴春阁。】
【阁中有清爽的果子香，虽是御前换下来的果子，可因着阁中温暖，越显得香气也热暾暾的，直往人鼻子里钻。】
【食盒轻轻放在桌上，取了点心热茶出来】雪夜难熬，大人一道吃些东西？

崔瑶
【闭目靠坐，头稍稍后仰，食指有一没一的敲点着扶手，口中轻哼小调，宫人刚呈上的茶水正热，普洱香不住往鼻尖钻。】
【相较日里行差，风餐露宿，连觉也睡不安生，这亲从的日子，过得似还挺不错？】
【耳边忽闻错落脚步声，紧携凉风扑面，不禁打了个激灵，双眼睁开一条缝，侍御衣袍撞入目中。平日少有入宫，宫人面孔难以一一识得，但这人，却是认得的。】
  “韩侍御。”
【正身看人，目光落于点心上，复又落人面，笑问道】
  “特地给我送的？”

【将四格攒花的碟子往她面前推了推】
茶房新制的点心，官家还没尝过，算是见者有份，你也用些。
【捏了一块鸽子玻璃卷尝了尝，皱着眉小口吃完，又灌了口茶】
不大中吃，味儿有些重了。官家夜里不爱用的。

【宫人有宫人的小快活，就比如这吃食，茶房掌膳有了新点子，不会一气儿做了就往御前呈送，且有日子研究改良。茶房里的试吃很寻常，可外头的人想来上一口，那是没门的。托赖这身朱衣，倒从没亏过嘴，说句不大恰的，这些果脯点心，恐怕官家都没我们吃得全。可见御前当差纵有百样为难，到底是求不来体面。】

【对着点心兴意阑珊，倒是对面皇城司的亲事官教人提着心。御前轻易不好与外臣交游，皇城司却另当别论，有心结交，这面上自是愈发亲善起来】
【状似无意道】福宁宫这片换你巡防了？【顿了顿，点住了唇作噤声状】忘了你们有忌讳，大人只当没听过就是。
【又笑】还未请教？

崔瑶
  “谢啦。”
【边道谢，边挑了块花哨点心咬了口，落下些许碎屑，忙用掌心接住，无意闻人言，随口接道】
  “侍御很是了解陛下喜好。”
【一时并未将话往心上去，只道是闲谈，又拈了块糕点，洒然一笑】
  “不妨事，今个儿霍三有事让我来替他，本一肚子怨，但如今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亲事副使，崔瑶。”
【将糕点塞入嘴中】

【摆手道】堂承平四年就在福宁宫伺候了，不敢说通晓，大致心里总是有数的。

【放下茶，点了点盘子里的点心，起身坐到了屏风后的妆台前拆头发】吃了我的点心就是我的人。我小字绍仪，唤韩御侍多见外。
【拆了皂巾，以手当梳篦，仔细打头发理顺了。黄铜镜里一双杏眼斜飞过去，盘算着开了口】
看着你上夜倒教我想起往前刚来福宁殿时，那会隔二日就要轮一回，到了冬日是真难，后半夜冷得哆嗦，一整夜不许东倒西歪，也不能走动，打盹，到早上浑身骨头都散了。如今也是亏了这身红衣，再不要受那个罪。
【说着将解开的银带并绯义襴窄衫挂上屏风，换了家常衣衫又转出来。】

【给她添满了茶】我不大回掖庭直房住，大半寄在这儿，热水点心尽有的。往后你巡过来时，进来喝口茶垫垫罢。

崔瑶
【闻言心下微惊，既是新奇，亦觉有趣。入皇城司本就只是为着陆定权，除却司内袍泽之情，平日鲜与官员、宫人私下往来，但也知他们多为巧言令色、话中都是拐着弯，自己这般算是独一份的，今个儿这话还是头一回听，不免对人多打量几番。】
【合着茶水吞下糕点】
  “那你倒是熬出了头，不似我们平日行动时，风餐露宿倒算是好，稍不留神便是一条命交代了去，如此看来...还是亲从舒坦许多。”
【凝着又添满的茶，玩笑一句】
  “那便先谢过了，不过今日也是赶巧我替班，也不知下次是何时，还有没这点心了。”

【一阵风撩动烛火幽微，是北窗开了一条缝。走到窗前，抬眼看树上枝叶吹拂的方向，窗外刮着西风，婆娑树影里窥见长长的甬道，两掖的宫墙极高，人在其下甚有逼仄之感。朱红的墙皮被昨夜的雨水冲刷后愈发鲜焕起来，对比苍凉天幕，有种强烈而诡异的美感。随墙门上的灯笼在夤夜的西风里摇曳，牛皮纸里拳头大小的一点亮，泼洒在地，是迷茫的一片昏黄。】

【阖上北窗，在背光处昏暝暗色里叹道】左不过各有各的难处。世情，尤是这宫里的世情，如一口井，进来了就别想爬出去。可进不来，又欠荣耀，进来了坐在井底哭也不打紧，反正也没人瞧得见。【转身面对她时，重又端起了一贯神色，笑道】你且安心，皇城司上下用命，官家自不会薄待了。

【隔空点了点那快要见底的碟子】不提这个，想吃点心还不容易？【揶揄】今儿这盘子这样干净，茶房一准有数，往后就常见了。你来了必有的。

崔瑶
【顺她所指看了眼盘子，面上一僵，心知是失了态，难免露出几分尴色，忙咳嗽了两声缓解气氛】
  “若是这般，也算是托了绍仪的福了。”
【看了眼外头天色，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携刀起身道】
  “我先走一步，今天多谢你了。”

【摆手道】原也不值什么，何必这样客气。【将她送到门前，在门内的影子里探出一张俏丽的脸，仿佛清水碟上点缀的南天竹，经冬不落，映雪更美。言笑晏晏】你仔细脚下，我不送了。

【看着人走远了，关门走到案旁的白瓷鱼缸前，从那剔红螃蟹盖盒里，捻了一撮鱼食喂那两尾金鱼。两尾都是丹顶，鲜亮的顶子衬着雪白的身条，红得扎眼。有时候人还不如鱼，瞧瞧它们，见了人影知道转圜，游得像一副太极图。人呢，太复杂，彼此防备着，不必掏心，只是应一句往来，都这样难，】

=结=

文兴三年春

【三月二十，天气晴好。】
【今年有过一回倒春寒，三月初一夜夹雪的北风，吹白了宫中的琉璃雕瓦。大家的语气里都带着惆怅，忧心今年的花期要迟，没想到近月末收梢的几天竟大大地暖起来。】
【阳光在檐角兽的眉心跳跃，晴春阁的门关了半边，阶下洒扫的宫人把夜里吹落的残叶扫到一处，隐约听见内里传出冷笑，调转视线和剪枝的小黄门对视一眼，眉目清秀的宦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向里指了指，放轻手脚将另外半边门也缓缓阖上了。】

【午后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青砖上映出一方辉煌的菱形，那是天然的舞台。站在台上，捻着一页纸，纸上是蝇头小楷写就的一段段荒唐事。】
【我入宫早，那时韩蛟虽刻毒顽劣，却到底还未长大到作威作福的年纪，直到后来韩蝮中了举，才越发胡作非为起来。十岁的半大小子就学着人家纵奴行凶，也就是在栾城，韩村里里正说了就算，罚了银便了了。十几年音讯全无，如今闹得为一个卖唱女打落了屯田员外郎林家的脸面，他韩蝮倒想起我来。回想小时候，为了教父母多看一眼而争的短长，只觉得讽刺。】
【一阵疾风，镇纸下的信笺被掀起后响得清脆，却连摆在桌上的信封都教人恶心。】

【开了门，招呼正剪枝的小宦官】去值上瞧瞧，见了崔副使，便说我有事请托。请她得空来坐一坐，点心尽有的。

崔瑶
  “有劳了，我过会儿便过去。”
【颌首抱拳谢过小宦官，一摸腰间，空空如也，方忆起前日在酒馆花光了月俸，便从霍三钱袋里夺来几枚铜钱，塞人手中。】
【草草了了手中事，提步正欲往晴春阁，却被霍三一把扯住，拍腿道：“我的姑奶奶诶，你还真打算去啊！”】
【不明其意，径答道】
  “自然要去啊，我都答应人了。”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最近老跟宫里人沾关系，这要是遇着个什么居心不良的....”】
【一时无言，白了他一眼，一刀把砸人头上】
  “....我觉着你该回去换身你媳妇儿的衣裳，整天婆婆妈妈、疑神疑鬼，跟个娘们似的。”
【言罢，不再搭理他，直向晴春阁去，掀帘便见着了人，笑问一句】
  “绍仪今日准备了什么新的点心吗？”

【见了来人，忙请她坐下。】
【雕八仙过海的水曲柳桌上铺着青色的绫子，八个碟子各盛一个半透明的粉皮三角兜子，隐约可见食材的鲜嫩本色。一圈碟子中间拱了一个精巧的茶炉，点着红罗炭，焙着一炉紫笋，火候到了，开始咕嘟咕嘟翻起热浪。】

【点了点桌上，又去绞热巾子与她擦了手】茶房新制的山海兜。
【不待她动手，一手端碟，一手举箸，夹了一个送到她嘴边。】山海兜取鳜鱼、河虾、春笋、蕨菜四美，以俎豆粉皮盛覆，合于一盏而得。是难得的时鲜。尝尝？
【又笑】你快先吃了，我才好有事问你。

崔瑶
【崔瑶不懂茶，但只消轻轻一嗅，便知是好茶，再一眼，见得桌案上的琳琅满目，顿时食指大动，伸手正要取筷子，才回头，口中已是满满当当。】
【咀嚼美食，脆爽清甜，又带了一丝丝鲜味，什么鳜鱼啊河虾啊倒是没尝出，总之好吃便对了！】
【三两下将东西吞下，配了些茶水】
  “什么事儿，你说。”

【春色正好，水曲柳桌就放在能看见海棠树的地方，微风吹来，夹带淡淡的香，流淌过精雕细刻的月洞窗，沁人心脾。】
【与她添了一盏紫笋，仰头望树顶的流云，鲜少有这样困扰的时候。】
【斟酌着词句，开口问道】阿瑶常在外行走，京城风物应是烂熟。不知从宫门到蔡河上水近南熏门，一来一回要几多时辰？
若再往金梁桥街一趟，申时之前可回得来？
堂久在宫闱，外头家里一时有些难事，也不知请谁帮衬，只好冒昧来向阿瑶讨个主意。

【窄袖义襕红得像雪地里莹莹生起的火，衬着杏脸桃腮又似只张扬凛冽的硕大蝴蝶，引领着窗格漏下的光线栖在案边，良久，才从镇纸下抽出一页信笺，递到她面前。】
原是家丑，很不该拿出来说嘴。我也是被这家子拖了半辈子后腿，实在应付不起了。如今想要了结，少不得借一借皇城司的势。

崔瑶
【惯了刑讯审查，眼前人辅一开口，便知其意图，不等她言完，便先道一句】
  “你想出宫？”
【皇城司中人只要配携鱼袋，可自行出入宫内外，但宫女到底不同，亦不像自个儿独身一人，了无牵挂，到底会惦念家中，或是想出宫瞧瞧，也情有可原。】
  “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你若想回家便回，要怕误了时辰，我送你便是。”
  “毕竟你一人出宫，也不太安全。”
【眼前人絮絮说着，我也续续道着，直至她递来一张纸，略略扫了遍，兀地闭了嘴，沉默片刻后道】
  “那..你想让我怎么帮？”
【竟当真被霍三这小子说中了..我虽不怕事儿，也没少惹事，但孰是孰非向来分得清，这种人渣落手里，先废了只手再说，若帮了忙，自己心里的膈应都过不去】

【心里装再多的事，都不能做在脸上，这是多年宫廷生活教会的道理。】

【抚着杯沿，缓声道】打十二岁入宫，我就没想过出去。
自来音信全无，连韩蝮中举也是魏都知给的信儿，我早当他们死绝了。
偏这时来信不帮手便要出告……罢，今次权作是还了生恩，只他们却也别想再有往后了。

【坐在背光处的阴影里，神情漠然。我没那么多精力，去揣测她对这事的态度，现在满脑子心火盘算，满脑子以什么法子避免伤筋动骨，顶好是把韩蝮的功名褫了，治得再无力生事才安生。这身红衣来的不易，断没有为这些鸡零狗碎卸去的道理。】

我的意思，少不得回去压了韩蛟往员外郎家负荆请罪，三头六面对一对，说开了便好。至于抵赎，一概认了，只要不是狮子大张口，赔银都是小事，便是要拿功名去抵，也总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只是还需借你皇城司的势，问阿爷讨张分家析产的文书，我另立了女户出来，往后再不相干了。

【我实不在意旁人觉得我无心凉薄，谁管得住别人的脑子？就是个圣人，也未必人人宾服。若真要挑理，谁不是浑身破绽？】

【像是早年与我一同调进福宁殿的听宣，官家小姐，极其温良的性子。底下宫人大奸小坏皆都包涵，最后出事受了牵累，以往受过她恩惠的，没一个肯站出来哪怕替她喊一声冤。几年道行尽毁，面子上心上过不去，自己投了井。一了百了么？也不是，身后麻烦一串，家里百般央告疏通求人作证，说是打水时意外摔下去的，因为宫里当差敢自尽，是要累及家门的。】

【人心啊，有时真是恶。见过了宫闱的势利和倾轧，对人对事很难再存一颗仁心了。】

崔瑶
【闻言倒暗自松了口气，本以为她想借我之手为其弟脱罪，如此反教人为难，既非脱罪，那便好办得多了。】
【抬手揉捏了紧锁的眉际，取来茶水润口，对其遭遇不禁动容，自个儿虽不像韩绍仪这般有糟心的手足，但当年父亲去世时，那些个吃绝户的亲戚的嘴脸，迄今记忆犹新，仿佛昨日之景。】
【还有那个中举退婚的林仪轩....】
  “好，我帮你。”
【极为果断的一口答应下来，就事论事，不言其他】
  “你要去的时候提前一日同我说声便是，哪怕到时要动个手，有我在，你也大可放心”

“哪用得着你动手，只这把春水刀就能镇住场面了。”

一头抛去一个飘忽的眼神，话里有戏谑的味道，只自己深知道这里头的盘桓。

剖开心说，自打受了这宫闱的熏陶，我早不稀罕做谁心头的宝贝，也再看不上往前求全责备的自己，如今我只想着自己的前程，甚至韩家的荣与辱都再不与我相关了。

抬起手敬她一盏茶，中单在绯色的袖口挽出一道寸宽的镶边，衬得指节莹白修长。有些安排不必吐口，光是想着便心头骤跳，万马奔腾，恍惚看到一场战乱。

“如此，我明日告了假，定下日子再差人告诉你，办成了我请你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