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香亭

承平九年秋

【宁安与愔愔休养了半个多月，身子渐好没留下什么病症，她们身边侍奉的宫人几乎都被我换过，愔愔还小留意不到这些变化，宁安发现了却没有多问。我不愿我的孩子太小就接触到这世上的阴暗，尽我所能给她们一方光明天地，可她们到底是会长大的，宁安这样懂事，我欣慰且心疼，好在她只消沉了几个月，就恢复了原来的活泼样子】

【元安捧着书册可以坐一天不动地方，宁安则是一刻都静不下来，被她拉着出来走动，到了寒香亭总算能歇歇脚。小姑娘被我抱到膝上，没一会儿就扭着身子要下去，只好由她去了，留我在亭子里同绿芙感慨】

这孩子这样好动，也不知是随了谁

【宁安跑出亭子，自有宫人寸步不离，她们该明白，若公主再有什么闪失，我可不会只是换掉她们这样简单】

“娘子，玉堂殿的沈美人在那边呢，可要请来？”

【沈美人？初见时还是个小姑娘，转眼间她也是为人母的人了，对她印象不错，既遇上了便没有无视的道理。点点头，着白蕖请她过来】

【时秋，天高气清，惠风和畅。无夏之烦闷，又无冬之寒冷，正是猫儿撒欢的好气候。于御苑里寻了块僻静之所，任由小四儿逗猫弄狗的闹腾。昨儿他见红枫似火，满是新奇，今儿便想着给胖子做一个树叶窝儿，抱溪手巧，将去岁的老藤粗粗编成个框儿，胖子在前头跑，小四儿在后头捡落叶，甚的小红枫，槭叶，还有些红的黄的花，竞热闹。】

【我只远远的随着，思绪别转，却也漫无目的的不知飘在哪儿。知道那白蕖近了，说是贵仪请我才回了神，低头拂了拂衣上的暗褶，请白蕖前头带路，往了亭中。与她敛身一礼，面上净是笑意】

梁姐姐

【目光随之一转，往凉亭四周一扫，果真见着了宁安那丫头，蹲在道旁远远的瞧着猫呢，于是笑意更深】

瞧来咱们宁安小公主身子好些了？

【话语一出，也不显生分，前头小丫头落水的事儿也有耳闻，也往她宫里送过几次适宜小孩儿补养的药材，不过至今日，日子一算倒也许久不曾见了】

【宁安好动，可惜平安体弱元安喜静，愔愔又太小，承福殿里能陪她玩的只有身边的宫人。我本不爱出门走动，为了她却总要外出，即便遇不上什么兄弟姐妹，也总比困在承福殿那一方小小天地里好】

【起身亲手将人扶起，拉着她手一同坐下，顺着她目光看去，才发现小丫头也在往我这儿看。初还有些疑惑，待看到不远处的昶儿便明白了，对着宁安点点头，小丫头才往弟弟那儿去了】

【半月前那场面现在想起仍是心惊，昔年丧子是我一生之痛，前些日子像是又经历了一遍】

【万幸，两个小丫头都没有大碍】

是啊，身子才见好就闲不住，我身边这几个，就数她最爱动

【阿英宫中养了猫，真真猫如其名，一日赛一日的胖。转头又瞧了几眼，忍不住道】

我怎么觉着你那猫又胖了不少，再这么长，昶儿怕是要抱不动它了

【目光在两小娇娃处流连，见宁安怯生生的瞧过来，不由的心尖一酸，骤然心疼。自为人母起，我太能轻易被这些稚嫩无辜的眼神牵扯心神。稚子合该天真无忧，宁安尚小，却已然被外界的危险吓的小心翼翼起来。】

活泼着也好，比之小四儿就沉闷好多

【古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小四儿的性子已初见端倪，对外界好奇，却甚少讨要，好似只边上看看就满足了。就如对宁安，负手站在边上看着宁安逗弄猫儿，只在她不得其法的时候伸着小手抓着宁安往胖子头上顺，末了笑一笑，好似他还长宁安几岁似得老成。】

可不么，整日的好吃懒做，一日塞一日的胖。

【牵她凉亭中坐，秋叶随风盘旋而下，悠悠的登堂入室，黄里透红的落在我的广袖上，指尖捻起，捏着片叶随意的在指间把玩，一边与她笑】

如姐姐不弃，让宁安常来，我时常钦羡姐姐身旁这么多软糯糯的小可爱

【做母亲的人，看自己的孩子总觉得是好的，四个女儿性格各异，我就觉着都好。偶尔回头瞧一眼姐弟两个，见他们相处的不错，也就不再操心。阿英的性子我很喜欢，她教出来的儿子，也一定是个好孩子】

【宁安最是闲不住，要是允了她常出去玩，定是欢喜的】

瞧你说的，我们昶儿这是沉稳懂事不给你闯祸，怎么就沉闷了？

【从前很不喜欢秋日，花零叶落的，缺生气。如今一年一年过来，又觉着秋天也没什么不好，太贪恋春夏，凉秋来时，怕是承受不住】

愔愔还小，元安性子又太安静，我正犯愁没人同宁安玩儿，你既发了话，我可要天天往你那儿送孩子了，阿英到时候可别嫌我们闹腾

【亭中站着的都是我二人亲近，周围又没有可供躲藏的地方，说话便随性些。笑着看一眼她小腹，略略放轻了声音】

阿英还小，总还有机会，说不定来年就能添个小闺女

欣喜还不及，怎会嫌闹腾

【指间一松，那秋叶就一路从袖边落了下去，顺过锦衣华服，落在绣红缠绿的鞋面上，最后风一吹，那石道旁的枯枝烂叶便是它的归处。人这一生，似乎也便是如此过了，虽是无趣了些，但愿波澜不惊罢】

【抬手一轻挥，顺了衣袖，听闻她言小闺女，也顺她笑，轻道】

那可承姐姐吉言

【这后廷，春秋冬夏，各有各色，总也看不完的，盛者就如惊鸿殿，静则如我玉堂，看似都做寻常模样，盛衰之下的暗潮汹涌，各自心照不宣罢了。去岁时抱溪还道我入宫四五年还置于这位上，再瞧瞧各宫恩厚，颇是委屈，但我却不以为然，这路子，各人有各人的走法，其他都是虚的，如若能再有一个如同宁安那般活波玲珑的小闺女，倒真是叫人欢喜的。】

过几日桂花就浓了，小四儿早嚷着想亲手摘一摘桂花做成桂花糕，宁安好玩，倒时让两小的一起吧？这整日里虚度年月，孩子们有些志趣也好

【后宫诸妃皆有各自的好，可君王只有一位，今日你的恩宠重些，明日可能就换她得君王青睐。没有什么能永远不变，我入宫十年，不争不抢走到今天这一步，也该知足】

也好，愔愔最近拿着什么都想往嘴里放，宁安总喊着要做点什么给妹妹吃。我哪敢真让她动手，摘些桂花，也算全了她的心愿

【两个孩子许是玩累了，带着猫进了亭子，行礼后都扑进自家娘亲怀里。我重新将宁安抱到膝上，小丫头眼睛亮闪闪的，赶紧趁她开口之前先说了话】

承福殿里不能养猫，顾着点你二姐姐

【平安体弱，我总想为她消除一切潜在的不安定，宁安虽然爱玩，可也是懂事的，抿着嘴想了一会儿，还是点了头。我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脸，笑着哄她】

以后娘亲多带你去玉堂殿找你四弟弟玩儿，快去问问，弟弟愿不愿意

【她应下，我这心里便是更熨帖了些。她与宁安说话，言语之中不乏耐心与温柔，我从一旁笑看，多少有些羡慕，而后无端想起，若不是在小四之前小产了，如今我这院里也该是童言声声才是。许是个公主，仔细着看顾小四儿，而我就偷了闲去翻一翻旧书籍。】

“你来，胖胖许你抱”

【小四儿一点头，眉目间满是欢喜，方才一会会便玩熟了，竟也许别人抱他的猫儿了。】

宁安若是喜欢，下次我做个猫偶送你好是不好？

【孩子们心思单纯，交心也快，宁安听说弟弟给她抱猫玩，忙从我腿上跳下地去和弟弟拉勾勾。小小的手指勾在一起，这约就算定下了】

【小丫头回头看看我，再仰脸看一看阿英，最后又看了一眼窝成一团的胖猫】

“谢谢姨娘，宁安喜欢。”

【膝下四个女儿，少不得要为其他几个也讨要一下，同阿英我是从来不会客气的】

阿英可不能厚此薄彼，还有平安几个呢。

那布料得劳姐姐出才好

【抿嘴笑，宫中人众，我进宫几年也不曾一一有过交往，少许人中，她算是十分好相与。】

【风光大好，又是畅聊几许才各自散了，回走时小四儿十分高兴，迫不及待说这说那，童言稚语伴了一路】

结

承平十二年 六月夏

[忽而入夏，御苑内的海棠还未谢尽，开遍韶华锦绣，饰赏姹紫嫣红，弥补了亭外一丈枯梅的空感，春日败去的飞花流云、鬓影衣香只在这处还能捕捉到一点痕迹]

[脚步驻足，斜目留连，亭外幢幢花影投到绯色公服上像是深印了一层，鼻间勒住几缕幽香，冲进脑子里却散不去方才会晤一番话]

[想来是盛世清平久了，远在广南路那一点子鸡毛蒜皮的事不知怎地钻到皇帝耳朵里，什么每逢大雾弥天时，山壑藏峰宛如仙境，见之者于三日内必得钱财，当地百姓竟还为此建雾灵庙，在我看来不过歪打正着几桩巧合，就传得神乎其神，直到接连出了几起命案，谣言才沾了血腥气变得人心惶惶，地方官府抓了两个月还没抓到人，悬赏榜文如同扇上脸的巴掌还搁公示处挂着，用皇帝的话说简直一帮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

[这种事，官衙报上刑部，自然会有下派料理之人，可我琢磨着皇帝的意思，是想让皇城司插手，端州虽说襟山带河，为广南路一带咽喉重地，但非战期也不过是几个肖小趁势作乱，需要皇城司出手么，还是说，这里面有着更深一层意思？]

[捏上佩刀刀柄搓了搓，一时理不出头绪]

景惯常里，御苑宫廷是规规整整，花是花，叶是叶，不得旁逸斜出，也不得潜滋暗长。玉堂就大相径庭，景观打理并不多上心，假山幽水，常有青苔野草，维持自然之趣，供小四胡闹。

今儿他在假山群里见着一株虎耳，生在背阳湿润的青苔丛里，他便命人讲那株虎耳连同周边的青苔岩石一同挖了。回头将它打理干净，去了无用的碎泥石，只一株一青苔生附在岩土上，再命怀山寻一檐铃，以细麻绳挂起便成一串风铃，风动檐铃响，雨落滋草生，野趣十足。

  他将风铃挂在檐下，后又道想给妹妹种一株矮豆兰，央求我带他去御园找。

我见天儿好便应了，带上一壶酒，着人请贵仪御苑一会。

入夏后断断续续下了几日的雨，今晨终于放了晴，才想着该去哪儿好好晒晒太阳，玉堂殿的宫人就到了。一手撑在腰后，一手搭着绿芙手腕慢悠悠起身，问了那宫人才知道，阿英是陪着小四出来的

“我说呢，她竟舍得出她的玉堂殿了…”

日光正好，也不觉得晒，亭子里只瞧见她一人，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小四跑哪儿去了，我可是看在你儿子的面上才过来的。”

低头瞥一眼桌上的酒，食指在她鼻尖轻轻一点

“明知我现在不能饮酒，还特意带上一壶，你这是故意气我呢。”

“道是要给妹妹寻一株豆兰儿做风铃，这会儿也不知钻到哪个假山丛里去了”

是曰春风拂面，是春风也是她，徐徐而来，不急不躁，如微风细致，扫眉梢缓缓。

她袖中有香，随她动作隐隐浮动，我兀自是笑

“有暖阳，有微风，有花有景有佳人，没有酒客差些意思，姐姐不能贪杯，就我替姐姐尝尝”

斟酒一杯，酒香随风散，我拈杯未饮，先做关怀

“近日都还好？”

“小四长大了，知道想着妹妹了…”

孩子们长大了，我们也就慢慢老了，宫中女子向来避忌谈起这些事，我亦不想多谈。

垂眸看着手中空杯，柳眉轻蹙，沉吟许久终究还是对她说了实话

“我不瞒妹妹，我这一回…实在说不上好，先前几胎都不似这般辛苦。太医也不给个准话，只说让我注意休养。如今月份渐渐大了，越发觉得吃力。”

放下瓷杯转而握住阿英的手，凑到她耳边放低了声音

“我心慌得厉害，阿英你说，我…我…我可能安然生下这孩子？”

听闻她所言，心中咯噔一下，心尖好似被一只无形之手牵扯拿捏，酸着犯疼，她失去的已经太多了。

我伸手握住她的手，无声予以安慰

“姐姐别怕，上天垂怜，该不会那般残酷的”

风抚过鬓角，有落花纷纷，我轻轻一叹，嗔怪一声

“既然太医嘱你当心，怎的还应邀出来，你带个话，我去看你就是了。”

阿英与我情如姐妹，在这深宫之中何其可贵，我心中惊惶尽可说与她听，不必独自挣扎。眼下有她这一句安慰便觉心安不少，但愿上天真的垂怜，不会让我再经历一次当年的痛苦

“当心也不必一步不动啊，况且承福殿到这儿也不算太远。”

有孩子的笑声自亭外传来，抬头果然看见昶儿正往这边跑。扶着白蕖的手慢慢起身，想出去看看昶儿，又怕他停不住脚，只好留在亭子里等他进来。

小四儿寻到了矮豆兰，欢呼着从假山后头跑出来，他像一阵风，奔着亭子而来。

我未迎他，他也不看我，欢呼着往梁姐姐那边跑，在她跟前停下，用那双沾了湿泥土的手摸了摸她的肚子，还仰头亲了亲

“梁娘娘安好，小弟弟也好”

这才冲向我，仰着脑袋炫耀手中的兰花

“娘，你看！这是给妹妹的！”

我将他揽在怀里，笑与她道

“过几日你不嫌吵的话，让小四儿陪你待两天，前头还嚷着找琅琅玩儿呢。”

孩子的快乐简单而纯粹，我心中期盼他们能一生都保持这种纯然，然而寻常人都难做到，何况生在皇家的孩子。种种思绪暂且压下，伸手摸了摸昶儿发顶，只觉心中又甜又暖。

看着昶儿手里的花，又是一阵恍惚，若是炅儿平安长大，他也会这般惦记妹妹吧…眼睛发酸，忙低头掩饰了，接下阿英的话

“哪里会嫌吵，我欢喜还来不及呢…咱们可说好了，你别到时候又舍不得了。”

与她又说笑几句，便各自回去了。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