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景楼

“画皮要讲一辈子是不是”
碍，春喜，别跑别跑，我们不讲就是了。
“真的？”
哄堂大笑：换人皮灯笼。
“你们良心都坏了”
回廊曲槛十八弯，翠竹葳蕤，新笋将将冒尖，叫我踉跄着一脚踩回了泥里去，顺着廊墙石峰一路小跑，转弯儿有花墙隔断，素常是要缓着步子就怕冲撞了人。
这回要刹住脚已晚了，跟来人擦肩，撞是没撞着，髻间的珠花不晓得刮了哪儿，吧唧一下弹回地上，我听到清脆一声响，一手忙不迭扶了勾散的头发丝，一手指着他脚下，说不出话来

[治事斋的学子，所学致用到底得落到实处，医学更是如此，施针布药的法子一一陈述在书册典籍中，如何对症，却须得常年累月的经验，故而夫子特请旨意，方允我入太医署临时修业学习。]

[落日垂晖，诸事皆罢又不属我当值，收拾好本簿笔记预备归家，过御园行至万景楼，刹时有人迎面冲撞，没碰个人仰马翻倒是万幸。印象中，宫闱内俱是规矩森然，少能见到如此莽撞的主儿，但瞧她抚鬓不语，忖度约莫是在哪儿受了气正不痛快，遂并未与人计较，弯腰捡起脚下珠花，攒在指间端详]

花翠折了，这珠花大抵是带不得了。

[却转手将那玩意儿拢进袖袋里头，笑意温润]

都怪学生未给娘子让道，冲撞了，娘子不若告以司署何处，学生今日出宫给你买枝新的如何？

“司闱司”
他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脸蛋儿生的俊俏，是我不曾见过的。眼瞧着珠花被他收了，端的温润如玉谦谦君子模样，不说他好好儿走着道被撞了，尚有一副好脾气待我，搁我瞧来就有些老气横秋的意思，叫人大着胆子也要赖他一回，“城南华锦轩，有位到了年纪放出宫的司珍，他们家的珠花我才敢戴，你别处儿随便买的可不成。”

夕照挂柳梢，大半个鸭蛋黄晕在他脸上，很有些眉目如画的意思，我眨了眨眼，信手折了道旁一枝小黄月季，理顺头发丝，代替珠花重新压好髻子，“我姓花，明儿莫送错了人呐”

[六局二十四司各司其职，身而为官宦子弟，如今又供职于禁宫内闱，耳濡目染，虽非悉知，却也有闻一二。一转眼的功夫，台阶不见她下，顺杆爬的功夫算是尚好，我在书院是出了名的软柿子，但同这姑娘是素未谋面，难不成我是生来就长了一张十足好欺负的脸？]

是是是，宫里的娘子穿戴需更精细妥帖些，怕也是只有旧年司珍的手艺才般配这花颜绿鬓。

[她长得好看，娇娇俏俏，估摸着年岁稍长我一些，仍是少女意气，鬓边月季初绽，更衬她面若琳琅。]

放心，人如其姓，学生断不会错认。

[转念想她急奔而来，忍不住多问一句]

方才见你行步匆匆，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她们拉着我讲鬼故事”我看他好似不解，小声补充道，“我、我怕鬼”我怕鬼，记性还好，她们讲一遍我就能记得一字不落，以致于在某些特定的场景里，脑子就会自觉自发的将听过的故事呈现，然后顺带着将我从小到大遇到的灵异事件再过一遍。

天边那只鸭蛋黄又沉了三分，晚风拂在人面颊有些后知后觉的凉，光影由亮到暗从西边慢慢覆盖过来，我不自觉的哆嗦了下，“你、你快早些回去吧，回头晚了，不不安全”

[想过她是受哪宫主子欺负，亦或是做错了事情叫上头责骂，哪成想是这么个由头，顿时哭笑不得，观她神色情态，料想所言非虚。]

[在应天书院辅修玄学，多是周易与紫微斗数，用以占卜并观天象、地理、人事，说到底与俗家鬼神之谈还是有些微差异，但见她不自觉哆嗦，晓这晨昏之时恰是怪谈中所道之阴阳相接万鬼出巢，顿心生一念。]


若惧鬼，当是信神佛的。

[随即从本簿的空白页撕下一张，熟练地绘上一张在闲阅时见过的一张驱邪符，依样画葫芦倒也七分真，只是没那黄符丹砂，难免透露出半路出家的意味，将符纸叠成个小三角，别在她襟领处]

娘子莫怕，鬼故事里不也有替天行道的义士不是，正巧学生略懂一二，这破邪符，便当方才莽撞的赔礼了。

“昂，婆婆教我，万物有灵，需常存敬畏之心。不过鬼怪噬人，未免太过恐怖，诶你？”

提起的脚跟儿又轻轻放回去，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行云流水般画了张符。虽不是朱砂绘的黄纸符，那却是正宗道家才有的符篆画法，我曾在婆婆的院子里见过，一笔不差。

婆婆说过，有些得道之人，能够抛开朱砂黄纸的束缚，单以自身道行和天地灵气绘就，那样的符篆万金难求。

“小公子真乃神人也，这等通天本事也会，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我小心翼翼抚了抚襟领，指下仿佛有团火在烧，能将一切邪祟焚烧殆尽，隔着衣衫也直烧到心底去。再看人时，眼角眉梢就晕出明显的殷切和欢喜，还有些许欺负了人的懊恼。

“那个什么，珠花啊哈哈其实不赖你，就不不用买了哈，下回，下回别轻易被人赖了”

[叫人夸得些微不好意思，面皮本就薄，这会子更是怯怯沉笑一声，总归为了让她不再惧怕，戳穿了说自个儿瞎画的不正是适得其反，遂腆了脸受下这番吹捧。]

举手之劳罢了。

[她眼底的欣喜藏不住，眸子盈亮，堪若星辰，好看极了，忽的意识到自己这份心思，猛的一怔，头登时就垂了下去，不敢再看她，说话竟也开始结巴起来]

不不不，要买的，你带珠花，好看。

[天边晚霞散，像她颊边飞红，偷偷抬眼再看一眼，对上眼神，忙不迭避开。]

学生魏钰，是应天书院的学子……日前在，在太医署修业学习，来日若有需要，娘子大可来寻。

我是有些恶趣味的，素常被人鬼话压着窘迫，一旦谁叫我捉了软处，势必会连皮带肉的拧回去，他突如其来的小结巴模样，瞬间使我忘记自己前头的懊恼，跃跃欲试的，“真的？”

尔后凑近去将他的眼儿当镜子，摸摸鬓侧的小黄月季，他眼里的女儿家也摸摸月季，我一本正经的点头，“嗯是怪好看的”

抬手一拍他肩，触之即离，“愿你我无病无灾，太医署不是个好地儿，就不去寻啦” 在落霞晚风里与人错身，跑出几步，忽的想起来，“碍，魏小公子，御苑落锁早，你前头往左，走飞虹桥出宫要快些”

当晚将那道破邪符塞了荷包里贴身带着，才于夜色沉沉里去落锁，效果似乎意外的好。

[我不是那常赖花丛的轻浮客，见过的姑娘不多，大抵都是汴京才名在外的闺秀，她们有的端持，有的骄矜，有的温软，但如她一般却是头一回遇到，十足的接地气，一颦一笑就着晚霞余韵真真切切地烙进心底。]

是学生不会说话，无病无灾，无病无灾。

[司闱司掌落匙之事，经她这一提醒，才想起自己本是要出宫回府的，待人招呼离去，才将袖袋中的珠花拿出来细细看，那花翠完好无损，折了霞光正熠熠生辉，一如那小娘子离去时轻快的身影。]

[将东西收好，方出宫往城南去了。]

——结——

承平十二年夏

【支使着撤换了殿里熏香的果子，转头瞥见条案上美人耸肩瓶仍是金折枝插瓶，入了夏便显出不协来，不似这高天小月的清贵。又问司苑处进的什么花，一一试过皆不合宜。与大御侍交代一声，便领了织云、梳雨两个去御苑裁撷胜春。】
【与左右携花经万景楼曲径往宣室回去，但见贵仪当面，遂上前见礼】

臣祈请贵仪娘娘大安。

暑热难熬，未去芯的莲子茶也压不下火。愔愔未曾见过我喝这茶，满心好奇的尝了一点儿，结果苦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为了安慰苦坏了的小姑娘，答应领着她出去玩，待出了承福殿却是交给了宫人乳母，自去阴凉处躲懒了。

婉转女声入耳，转眸瞧见张不算熟悉的脸

“免礼…”见她身后宫人春色满怀，倒像不曾入夏似的，“小侍御这花儿瞧着很不错。”

【闻言亲取了提篮子中独一支半开的龙沙嵌宝仔细持银剪净枝裁了，双手捧到贵仪面上。】

真红赠可人。满庭芳间只得这一朵龙沙嵌宝，虽犹不及娘娘颜色，却能衬您娴雅。
【笑道】臣逾越，愿为娘娘簪花。

许是我所望之处太过明显，许是面前人心思玲珑察我所喜，不管是哪一种，终归是我得了所爱之物。深居承福殿，与外界少有往来，尤其是如她这般在御前侍奉的，更是不愿多有接触…

“小侍御一番心意，本宫也不好辜负。”

她莹白指间一点粉，更显花之娇嫩，实在无法拒绝。

【将那支花拿捏在指间，闲闲一嗅，仪态温逊地亲手将胜春簪在她云鬓乌髻之间。】
【退开一步，嫣然道】娘娘髻上簪如落霞，质若鸡血，更衬得人色如凝琼，相映正好。
【织云、梳雨见状亦从旁谀赞，只道贵仪娘娘仙姿令仪。】

如今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早不如昔年那般鲜嫩，这奉承之语听着顺耳，却也明白不过是讨我欢心

“还是小御侍的花好…”

说话间乳母领了愔愔过来，小姑娘揉着眼睛要喊困，待看清我鬓边新簪的花，立时清醒了几分

“娘亲的花真好看，愔愔也想要…”

小姑娘近来越发爱美，尤其喜欢这些。

轻抚女儿发顶，不自觉放柔了声音

“那咱们问问小御侍，这花儿是从何处采的，娘亲也带愔愔去。”

【向公主拜了礼，才又温言回道】禀娘娘，是层亭外花间偶然裁得。
【思及方才剪枝已将一片烧空芳藂之中鲜妍色尽裁了去。这时再看早无一尖已剥臙脂笔，四破犹包翡翠茸的芳华气象，恐怕要败了公主的雅兴。】
【思忖片刻，便从织云手中取来提篮，捧至贵仪眼前，指节白而修长，捧着老竹编成的花篮的姿势轻柔得仿佛掬一捧雪，一般的分量到了手中，便似是全数瓦解了。】
【伸出袖襕的半截皓腕，在义襕绯色的缎面映衬下显得鲜焕又妥帖。】

只是胜春带刺，公主年幼，一个不察，伤了公主玉体反而不美。娘娘若不弃，不妨自臣这篮中撷取，都是已剪净了枝的。

于愔愔而言，自己去摘，还是从别人花篮中直接拿，区别不大。若是要平安来选…看一看怀中闺女的眼睛，就知道这贪心的小姑娘，定是挑花了眼，哪朵都想要。

向上抱了抱已很有些分量的闺女，小声同她说话

“只许选一朵。”

愔愔看看花篮，又仰脸看看我鬓发，最后伸出小小的手，从花篮里挑了与我发间最相似的一枝

“愔愔拿回去给姐姐看！”

难得她还能记着姐姐，含笑夸赞她两句，把小姑娘重新交给乳母，轻轻揉着发酸的手腕

“亏得小侍御行事妥帖，若真带了她去摘花，怕她下手没个轻重，说不准就划伤了哪儿。”

【见公主选了一支重蕊晶莹的粉白胜春，便笑道】这枝名唤玉簪珠履，亦非凡品。公主好眼力。
【公主得了花到此便算事了，贵仪不常往御前来。一时竟无话，心里掐着时辰估摸着官家该下朝了，便拜道】臣身上还有差事，这便回了，不敢多扰娘娘雅清。【领着织云梳雨向贵仪告罪辞出，未多停留便取径万景楼外的夹道往回去了。】

【对插的袖子走在夹道里，日头有些耀目，细小的微尘在光线里上下浮动，有种如梦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