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宜轩

时间：承平三年 夏

[晨起时一场暴雨骤至，浓重阴云将天际遮个严严实实，豆大雨滴密匝地打下来，噼啪的响声几叫人疑心是否将那些雕栏画栋砸出了坑洼。还未出门，凤仪便派了人来吩咐今日不必请安，阁中忙碌着的婢子们顿时肩头略松，银帘更踮脚半眯双目，遥睇了睇远处茫茫风雨模糊宫道，作势长出了口气。无奈地弯眉轻笑，又啐了她几句，便有欢闹声渐着风雨缓荡出阁外，与几月前的压抑阴沉全然不同。如今我身畔有至亲家人，所有如腐肉般梗在心头的旧事，都有人可诉，种种不甘沉痛也就暂且被摒在脑后]

[将近正午才渐收雨势，乌云还未尽散，半空已朦胧显出金乌轮廓，温软光影轻轻地覆下来，地上栏上水珠一片晶莹。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水汽已干，日头高悬在半空，抬首一望满目湛蓝清亮，却并不十分炎热，窗外徐徐有一阵风掠来，令人心旷神怡]

[便打算往御苑去，银帘去春锦阁后回话说明珠仍在午睡，便也不好扰她，径直领着银屏银帘几人去了]

[苑中已被宫人打扫干净，碎石小道两侧花木正盛，唯湖中还有疾风骤雨过后的残叶落花，悠悠浮在湖面上，圈起细碎涟漪。弯眸笑看着，直至眸光移到前方轩中几人时笑意骤然滞了滞。分明不愿瞧见她，可脚步却不自主地缓移过去，未多时便站在主仆几人跟前，颊上虚浮起一层笑]

含贞妹妹

[瞧见她有些虚弱的模样时心思陡然澄明，也许就是想多看看这个“后宫第一人”如今的落魄模样，当子嗣、恩宠不再，她也就该像那雨打的残花，颓然跌落到尘土里]

[入夏后天多雨水，且通常来得又急又快，方才仍是晴空万里，转瞬间便乌云压城，篦发的时候落下第一声响雷，瓢泼大雨砸下来，织就一挂密密层层的雨帘，没过多久地上已积了水，踩上一脚大抵会弄湿半只鞋。雨天外出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上回还是在必筠生产的时候，归来后只觉身心俱疲。近一年前发生的事，却总觉得仍在眼前，也当真是奇怪。]

[凤仪那边派人来时我正对着铜镜出神，莲玉持着胭脂上前，手指已拂至面颊。眼波一闪，忽而回过神来，厌倦地摆了摆手，抬臂将发间的钗环尽数拔了下来，随手丢在桌上，发出沉闷几响]

有些累，再睡一会儿

[披着一头散发倒在床榻上，一记电光携着雷声划过，在面庞上投下金粉似的影，我在割裂般的雷鸣中阖上眼，酣沉无梦的睡去，醒来时天竟已晴了，碎金般的日光透过窗纱涌了进来，明晃晃的照在屋子里。]

[掀帐而起，只觉身上极为酸涩，雨后未散的潮气仿佛一齐浸润到了骨子里，压得嘎吱作响，心里烦闷，收拾妥当后带了人往御苑那边去，一路行至两宜轩方歇。垂眸望向一旁鲤池，见几条锦鲤在水中嬉戏，丢了把鱼食下去又不住的争抢，斗个不停。心神恍惚时，向氏的身影映入眼中]

向姐姐

[唇角浮笑，那份恍惚迷惘转瞬就散了，见着不想见的人，腰背梗得直，扬起眉微微颔首]

一起坐吧？

[几指擎着美人绢扇悠悠晃动，扇柄流苏不时在掌心虚滑过，仿佛是丝缕清风一触即离，徒留细密的痒意不轻不重地在心底挠，也正合了如今见她落魄失意的心境——忍不住想攥得更紧、看得更多。本已坠在深渊底，如今瞧她在陡峭悬崖踉跄欲落，那点子不甘颓丧也就暂且撇开，只满心欢喜等着看她如何摔得粉身碎骨。想来，也不远了罢。眸色愈亮了些，衔笑施然落座至她对侧，慢悠地捻起话头]

近来少见妹妹，也不知妹妹在忙些什么？

[话音方落便佯作灵光乍现般手中摇扇一滞，面上怔忪神色一闪即逝，旋又绛唇轻勾，笑意并着眸色渐转深幽]
瞧我这话，妹妹贵、人、事、忙，自然不比我清闲

[也不知她是否忆起碧山下的争锋相对，可我记得牢得很。与小郭氏约莫就是这般，两个失意之人、偏还要恶言相向，纵是摘胆剜心，也不想叫彼此讨着丁点儿好]

[池中密密铺满绿叶红莲，经风摧雨折败的厉害，残红浮沉在水面上，好似一道道蜿蜒的血色，天色却是如洗，日光亮的仿佛一汪明透泉水，尖窄飞檐掩住一线刺目的光，明明暗暗的影照下来，面容就显几分暗色。目光追随她动作，又满不在乎地移开，眉目舒展，红唇噙笑]

说什么忙不忙的，不过是天气热，身子犯懒

[向氏自己窝在谷底爬不上来，就想看我也摔的尸骨全无，怎么能如她所愿？不过是一段略微清寂的时光，我还耐得住，就算当真要跌上一跤，也绝不跌在她的面前，任她欣赏我狼狈的样子。眉头微一挑，手里接过莲玉奉的茶，扣住杯盏的指尖因用力而泛一点点白，转瞬又松驰，擎着杯盖撇开茶沫，坐的愈发闲散]

倒是羡慕姐姐的性子，耐得住，不论何时都是一如既往

[举起茶到唇边，垂头欲饮，热气扑上面，忽就感觉憋闷气短，呕意上涌，杯盏急急放回石案上，清脆一声响，茶水溅出几滴也未曾注意，撇头用帕子掩住唇，一连干呕了几声才勉强止住。单手抚住胸口，深吸进几口气，缓缓转了头来，下唇被紧紧咬住，殷红口脂色脱去了，显得苍白如纸，眼里覆一层薄薄的雾，心中却是恼极。近几日身上不爽利，藏的好，人前不显，未曾想在向氏面前露了怯，平白让她看了笑话！］

[朝不保夕为奴为婢那些时日也熬过来了，如今不过是深宫长夜的些微寂寞冷清，相较来又算得了甚么。日头一天天地磨过去，早前因种种事端而起的跌宕起伏一一平歇，我也便安心坐享这更漏滴滴长的日子，哀婉心绪中也渐裂出一抹笃定。我既能从偌大楚王府中拽住向上爬的契机，如今又如何不能，只等着、再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罢了]

[偏眸余光睇去些微嗤嘲，想来这金玉堆里出来的小娘子也禁不得这些，纵然灵慧，可这疾风骤雨地打过来啊，到底也要折弯几次腰。乐得令她伏得再低些，掌扇微蔽半颊，余下双眸转睐送去些许笑意]

倒白承妹妹这句夸赞了，若不是有明珠常陪着说说话，我也是耐不住的。

[世事大抵皆不均，譬如现下比邻而坐的我与她，又譬如一母同胞的她与大郭氏，同人不同命，终究是个没子女缘的。眸中笑意愈浓，唇角微向下不屑地轻一撇，将要张唇，便见她骤地半偏过身子俯颈掩唇，登时双臂腰背俱是一僵，吐息也随之一摒，生恐她身子不爽却反赖到我头上，及至见人并无大恙才略松滞在心头的那口气]

[可转忖及那几声干呕，心弦又被另个念头高高提起，一念触及便如星火燎原难以止歇，瞬时烧得我坐立难安，胸口咚咚地撞起来。心神不安地挤出丝笑，柔声试探]

妹妹这是怎么了？可请过太医了？

［人生存于世，途中或有舍弃，或有困守，抛下愈多则围拢愈窄，惴惴里攥住一根线，当作命脉不肯放下，我想我这辈子不肯丢掉的，大抵便是自尊，内里伤痕累累溃烂不堪，外表也要撑起一张光鲜亮丽的面皮。勉强提一提唇角，涌动的思绪齐聚过去，笑的不分明］

还未曾...

［呕逆半压不压，眼前也发黑，不敢多言，一层水光里仿佛看到时光长廊的尽头，观照见最初入宫的自己，雅致绚烂的立于春光里。这一盘棋落子太急，竖立起张张靶子，无数人瞄准，坠下半寸便有箭枝试探射来，譬如眼前这一个。］

［脑子飞快轮转，闪动过多少搪塞念头，又在她略有奇异的神色里消弭无踪，犹疑懵懵生根，迅疾高窜，算起月信间隔，心念蠢蠢而动，生怕希愿落空，又恐被向氏嘲讽，然而盘旋再多也抵不过这一点腾跃兆头的诱引，些微小事已顾不得。］

［按住浅蹙的眉，徐徐向莲蓉递了个眼色，见她悄然离去后稍觉安稳，只一颗心仍在焦灼里翻来覆去的煎熬，提扇撇开燥热的风，静等少顷，视线尾端是她为太医引路的身影，这才噙起一点难寻迹的笑意，温声道］

叫姐姐见笑了

[饶是心存疑虑，点滴惶忧已渐顺肺腑攀来，积成稠厚乌云重沉沉压心口，眉梢不展，四肢俱钝，连暗吐的气息都压得断续连绵。可抬目，满眸仍是缱绻浮云琉璃瓦，潺潺清水繁茂枝，碧光并芳馨悠缓拂来，半点不知人心事。万般浮景只自沉目中一掠而过，续转定向小郭氏，仍是同样娟丽面貌，却一睇便可觑出瞳底暗藏的漩涡，正如这轩中每一人一般，惊涛骇浪俱匿胸中，哪里还有心思赏景叙话，纵身处景中，却到底还是与这景致两相误了]

[心神起伏下再难开口闲叙，满耳焦风乱撞，如旧弦游音吱呀拉在身畔，时强时弱，轻重缓急业已击溃，强撑姿态也由岑寂光阴的流逝渐褪章法，露出脂粉下苍白僵硬的唇色来。圣人暂且不提，余下宫中诸人接连有孕，沸天忻悦里，好不易拽着同在愁波沉浮的断木，谁曾想，这残枝转瞬便在潮浪起高楼筑深基？]

[指尖绞着流苏扇柄，闻言亦只虚扯了些微弧度。续又默半息，生硬笑颊亦渐淡去，纤指紧力一蜷方复强展颜道]

不妨去请...

[纵是万般不愿，却也只能先知先明。风雨欲来时的一蓬孤草，无力逆天改命，便只能知机地攥紧根茎，来求得一线生机。话音未落，便见婢子引御医前来拜见，瞳光瞬时幽深压下，唇弧渐拢，抿成脆弱的线缕静声睇其扶脉断诊，焦炙里思绪遽紧，似有刻漏嘀嗒琢过声响，二人举动言行都被框在这寸漏声里，放缓拉长，精细微渺尽纳我凝神的眼眸与耳鼓。觑他三指虚搭，恭垂首微阖双目，半晌后握指又张，复定脉象。尤甚锐利的墨瞳一瞬便触觉，他眼角老迈纹路渐始翘起，整个人登时重重一沉，犹似自头顶被人落以重锤，余有苦味随着他回话渐在唇舌间游开]

“贺喜才人”

[还未醒神，又一柄利刃添来柴烟，御医话音将落满室便迭起贺喜声，声声摧磨心肝，却也只能勉力扯起半弧笑靥，应声道出不甘不愿的一声喜]

［等待的间歇十分煎熬，一股焦灼从心底直烧至喉间，袖口垂下的雪青色帕子被死死攥住，竹叶纹路收进掌心，不自觉揉搓不停。这一瞬拉长成三年的光阴，家信里急炙的词句，宫苑内零星飘散的碎言碎语，并上与长姐颠覆倒置的境遇，缠绕成整日整夜里无法摆脱的渴盼与忧思。是否是福泽耗尽，是否会坠落至更幽寂的深渊？一切皆未可知。我快要恨了，日积月累的，在起初本不曾有过，然而委屈的久了，这感情便也就逐渐扎根，在心底长成繁茂的大树，要将整个人生都遮掩。］

［动了动口，想扯些闲话来，却到底未能说出口。凝滞的目光望向她，压沉着不曾移开，始终此刻的心绪，她是再清楚不过，天然站在对立的两面，却反而更能深知彼此。］

［赢还是输，很快便见分晓。］

［沉默将两宜轩密密地笼罩，寂静里各种声响皆敏感的放大。众人长短不一的平稳呼吸，微风拂过水面搅动的微波，树叶掉落时轻微的坠地，庞杂的音汇聚在耳畔，眸子挪低，眼睫微闪，不敢抬头去看太医一眼，心在胸腔里忐忑的急跳，韵律扯紧成一根极细的线，似下一刻便要崩断，直至最后一句断症之语落地才彻底松泛了。］

［眉眼蕴笑，秀目里倏然闪现星点般的欣喜，此时恰听得一声道喜音，转过眸，极轻的咬字］

多谢姐姐

[面容晦涩，掀睫睇去。她锦衣并亭外密匝枝叶被恹恹的风轻拢，漫天金尘铺涌，万象迷蒙不清，而唯有鸦髻下那双眼眸并玉颊晕亮，明媚自浅淡里跃然戕出，如星火一落灼起我眸中千重涟漪。本意她会这般沉寂下去，未曾想她到底比我命好，未曾想...未曾想到的事情多了！心底骤又乍沸，如汩来无数浊气只往喉头涌，堵得口舌发麻生僵，余下满腹空沉、绵密酸楚]

[竟又依稀忆起明珠将入宫时打听来的消息，大抵是向父如何狂妄无知，又如何以满心的得意在宴席里口口声声向娘娘。宫中森严的规矩礼制，他全然不晓，只知道那里头住的是顶尊贵的人，珠宫贝阙，高楼飞檐，冲入云霄里的那一阙瓦都带着不可逼视的天家气度，更遑论是近身服侍天子的姬妾，他的女儿如今也一朝登天，合只该住在可摘星辰日月的楼阁里，不食红尘，成为神仙画里一般的人物]

[这是独属于偏僻穷苦的浅薄。我不敢这般，却也沾染了几分妄然遐想窃藏，楚王府唯我一人蒙眷封位，伴上的日头久，与后头入宫的相比已是占得先机。偷聆来几句深宫坎坷，但举首见满目浮华便浑然抛之脑后了，遂当时竟也敢同大郭氏叙出庇她一路的狂言，谨慎仪止里匿着满心意气，低垂睫羽蔽起阖目深幽。朱轮华毂、琳琅金玉、甚而阁外探来的锦簇花团，无一不令我神采飞长，空搭起枝架，便也由死物并心气儿虚虚凑起个凌然高傲的楼阁，见来势大风狠，却毫无根基]

[这座高屋及诞下死胎时一击便頽，索性已是满地瓦砾，见着人便止不住发作，那时觉着时日那样长，长到一生的苦难也不过于此，极力展目却始终望不过绵延密实的冬，唯一一点谨小慎微的本事也尽折在翻覆的苦痛里]

[前因种下，不比船过水无痕，经年的龃龉已累积深重。早就是宫中被冷淡多时的人物，残存的气性只在这一隅苦支，口头官司都不肯轻易服软，揪着彼此痛处来厮杀安慰，可如今...前头些许痴想瞬时被击破，如坠及冰窟，瞳仁复是一黯，径直提手去端茶盏，温热的白瓷薄胎晕来浅淡慰藉，清苦茶汤也好歹将满腹萧瑟撑起余力，令我勉展半弯虚笑，勾起轻语]

妹妹这可是头一胎，要好生仔细着

[音落静寂，辰光悠漫，可却如有针刺般不安。叶声婆娑来，也疑是私语在嘲讽，倾洒的碧阳聚拢更仿佛暗里瞥来的讥笑眸光，还有有歆羡的苦涩在涌，脊梁骨都发冷，再也坐不住]

我就不妨碍妹妹了，下回再去同妹妹好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