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仙观

承平六年 初夏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
水宿淹晨暮，阴霞屡兴没。
周览倦瀛壖，况乃陵穷发。
川后时安流，天吴静不发。
......

娘，师父昨天教律儿的功课，律儿都背下来了！

【拉了母亲的手沿山道缓缓而行，师父与律律细细讲过，初夏山景便是方才诗中所吟，律律晓得。远之哥哥在冷师伯处，妹妹在通天峰拜萧师伯为师，两人今日都在山中未归，二弟随云师叔去江南已有半年，幼弟尚不足周岁，今日便是律儿陪着娘亲。】

【春去夏来个头长高不少，一身小蓝衫穿得有模有样，念罢一段功课，仍是娃娃气仰头与娘亲撒娇】

律儿乖，等过生辰的时候，律律六岁，娘和爹爹给律儿一把真的剑好不好？

【上月去看过了淮儿，见他身子好了不少十分安心，小家伙和月儿很亲，却也没忘了我这个娘亲，两岁的小娃娃被月儿教的这样好。手里牵着律儿慢慢走，听着他一句一句地背功课，大感欣慰，六岁的孩子还是能轻易抱起来的，再过几年就算我能抱的动，儿子怕也要嫌弃了】

律儿最厉害了，回去我们背给爹爹听

【律儿用的小木剑还是当年袁师侄送的，许久不回昆嵛，有些日子没见过师侄们了】

嗯，等律儿再大一点的好不好？

【不忍心看儿子失望的样子，赶紧补上一句】

不过可以给你换一把木剑，这把有点小了

【师父的剑素日置于架上并不轻易，不敢轻易动弄，反倒是趁着去寻袁师兄和妹妹的功夫没少偷偷提溜着萧师伯的曜光打转。自己才不过和一柄剑差不多高，拎在手中也是沉沉难挽，娘亲说的亦然】

好！

等律儿七岁就用得上啦！

【两手搭在娘亲肩头，远远闻见山中香火之气，来往人也大多提着香烛烟火，便知道今日是来进香的，挨在娘亲耳边放轻了声】

娘亲要许什么心愿呀？

【这小子想的倒好，七岁和六岁又差了多少，不过他小小年纪就对剑法这般有兴趣，心里还是欢喜的，但有些事情不能退让】

不行，要十二岁

【律儿十二岁会是什么样子呢，那时候还会不会愿意粘着我，唔，该珍惜眼前时光啊。听得耳边稚嫩童声，不经思考便柔声应道】

你们兄妹几个好好的，就是娘亲的心愿了

律儿呢，有没有什么心愿？

好吧好吧，十二岁。

【撒娇卖萌总是输给娘亲，律律又不是三四岁的娃娃了，总要懂事起来。心里有些恋恋不舍，低头想了一会儿】

那七岁给律律新的小木剑好吗？

【这算不算是一个心愿呢，如果娘亲答应了，就不用再求神仙了。见母亲的神情似乎并不拒绝，心情欢快起来，想着待会儿敬香的时候许什么愿。家中有远之哥哥有弟弟妹妹，已是热闹，要说愿望......】

神仙可以给律律一个姐姐吗？

当然好了，娘亲方才不是答应了，给你换一把大些的木剑

【以为律儿的心愿，或是早日长大，或是能和他师父一样厉害，谁知居然是…律儿有哥哥有妹妹有弟弟，好像是缺个姐姐…】

儿子啊，你告诉娘亲，为什么想要个姐姐呀？

【彻儿什么时候能学会喊姐姐呢】

【得到肯定的答复，更加打定主意，待会儿求一个心愿便是要个姐姐，神仙肯不肯答应律律么。心里念叨着，嘴上不假思索便答道】

姐姐好呀，满满姐姐和盈盈姐姐对律律可好了。

【可是律律自己没有姐姐呀，妹妹肯定也想要的，弟弟们肯定也想。转头仰起脸，拽了拽娘亲】

还想要一个自己的姐姐。

娘亲，神仙会答应吗？

【小孩子的思想总是千奇百怪，律儿能分清别人家的姐姐和自己的姐姐，却不明白姐姐不是说要就想要的，若是再想要个妹妹还有可能…】

【拉着律儿的手继续往前走，怎么可以只让她一个人被儿子难住，得让师兄一起才行】

这个心愿啊，不光要神仙答应，还得你爹愿意呀

【不过他愿意也没用罢了】

【爹肯定同意呀，爹爹总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妹妹太小了，爹爹一定也想给律律添个姐姐】

要是爹爹也愿意，律律就会有姐姐了吗？

【娘亲的神情有些似笑非笑，不是很明白。眼睛略眨，打定主意等下便诚诚恳恳许这个愿望。伸手揉了揉脑袋，小小的发髻有些松散，拽拽娘亲衣袖】

娘亲帮律儿梳吧！

【等有姐姐了，就让姐姐帮律律梳。】

【抿着唇不再答他的话，领着律儿站在树荫下，重新梳好发髻，带着小人儿去许愿…】

【晚间哄睡了孩子回凝绿居，师兄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册书卷。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抽走书册凑到他耳边小小声】

儿子说，他想要个姐姐…

【手上用力将师兄推倒，发烫的脸在他胸口蹭了蹭】

我倒是觉得，可以给你儿子再要一个妹妹…

【师兄低笑一声，他说，他愿意配合…】

结————

承平十年 春

【来书院多日，突然忆起少时在玄光观的日子。算了算行程，估计也就两三日一个来回，于是跟萧大哥知会了一声，便去了趟沧州。待到武华山时，却寻不到玄光观的影子。问了附近的人才知晓，去年的时候这里便被拆了，然后又多问了几个人，终于打听到师兄的下落。】

【启程又去了棣州，寻至寻仙观，多方探听，确实有一位道号“明溪”的道长在此挂单，于是叫人寻他去，自己则坐在功道房等候。】

【我这一别已有半年，也不知如今师兄是否还认得我。这么一想，莫名的有些紧张。】

【听得门“吱呀”异响，抬头望去，正巧逆光，虚虚实实的有些看不清来人面容，只试探喊了声】

师兄？

-明溪-

【到寻仙观挂单不过三个多月。师傅当年有恩于寻仙观观主，临终前叮嘱我可投奔此地。观主见了师傅手书喟叹一番便留下了我】

【寻仙观与玄光观不同，香火极是鼎盛。离着前殿半里地都能闻见香火未。据传是因为三百年前有一位真人在此处白日飞升——】

那真是天降朝露，真人身披朝霞脚踏祥运平地飞升，围观之人频频叩首……后来便有信徒在此剪了寻仙观

【小道童惜时约莫有七八岁年纪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平日里那些师兄师弟哪个也不爱听他讲古，如今来了我这个“棒槌”，成天价的追着我后面说个不停】

【我只微笑听着，从前师弟也这般模样却比惜时更淘气，如今也不知道如何了。这般想着，耳边竟忽然听到一声：师兄】

青风？

【一时间分不清是真还是幻，定定看了半晌才呢喃出一句】

【听到对方喊了我名字，才敢确定他是师兄，只是这一声唤后，静默半晌，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一别半年，回来时已物是人非。虽然知道师兄定不会忘了自己，但却不清楚玄光观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张嘴不知道怎么询问，话到嘴边成了一句不咸不淡的问候】

师兄在这里，可还安好？

-明溪-

【见来了生人惜时也住了口，目光在我二人间游弋不定。我打发了惜时别处去】

【这话我却是不好回答，青瓦蔽身衣食无忧不能说不好，到底是客居。既答不出索性就不回答了，引了人往居处去】

青风怎么寻到寻仙观的？

【居处十分简单，一桌一榻两条长凳。取了倒扣桌上的粗瓷茶杯倒了一杯凉茶给他】

你看起来到还不错……

【话出口觉得很是生硬凉薄，便又描补起来】

你别怪师傅，他那时气狠了。我下山找过你，十来日没有讯息……你别怪师傅，别怪他

【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言语中带着哽咽】

【怔了半晌，与他同坐。寻仙观虽不算什么大场地，但好在香客稳定，至少衣食无忧，比起玄光观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要好很多。】

【听他发问，不由得蹙了眉】

我受朋友所邀来这边小住，想着离玄光观挺近，就打算去看看你们，可没想到，道观居然没了。

【心中诧异，一路寻找只听说师兄在此静修，却没听到师父半点消息。如今听他声音哽咽，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问】

师兄，师父他在哪？我只打探到你的去处，师父可也在此地？

【但是心里其实已经有些预感，若师父在此，为何不与师兄一起来见我呢？】

-明溪-

【有心询问他这半年是怎么度过的，又想询问是怎样的朋友，莫让强人欺了去。细瞧下来竟似比先前强了不少】

【终究是方外之人，凡事皆讲“因果”二字。况且他素来是有福的，一切自屏造化罢】

【听他问及师傅，张张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沉默片刻，转身自床头取来一个蓝布包裹，双手碰到桌上打开来里面只有一块朱漆牌位】

给……师傅磕个头吧

【师傅只有我与青风两个徒弟，虽然偶尔混账，对师傅的孝心从来做不得假。那日实是气的狠了才说出逐他出门墙的话，否则病重之时也不会忧心他的安危。师傅固然是因为伤重也是因为心病难医】

【眼瞧着师兄取出一个蓝布包裹，然后双手捧着放在桌子上打开，朱漆牌位上写着师父的名字，霎时间就觉得脑子轰的一声就炸了。耳畔嗡嗡作响，好像听到师父的叫骂声】

“你这个混小子，好吃懒做无作为。”

“师父，我们老祖宗讲究的不就是清静无为嘛！”

“混账！祖师爷是这个意思么！”

......

“自今日起你我师徒情分已尽，给我滚出玄光观的大门！”

【嚯的起身，两腿“哐当”一声跪在地上，俯身叩首，久久不起，一声悲呼回荡在空中。】

师父——徒儿，来迟了......

-明溪-

【一时间居处只有他压抑的哭声。我眼角处亦有一点湿意】

【师父亡故之初，守灵、发丧都只有我一个人，夜深人静独自对着火盆中燃尽和未燃尽的纸钱，我不是不怨的。只是那些怨恨到这时尽皆变成了茫然与空虚】

【我将他扶了起来，拇指摩挲着灵位上的字，这都是我亲手刻上去的，一个字一个字】

那日师父骂了你，晚间就后了悔。我们沿着山路找了你三日，也询问了村里人都没有你的消息虽然师父不说我也知道他是担心你的。
这样过了大约一个月武华山突然杀进了一伙强盗……你知道观里香火不好，素来是没什么钱的，那伙强盗一怒之下就砍伤了师父……
师父挨了半个月就去了，死前还念着你的名字

【往日常与师父斗嘴，所以他让我滚，我便听话的滚了，当真了无牵挂的意思。如今听到师兄提及旧事，只觉声声刺耳，字字诛心。】

【他将我扶起来，摸着那灵位上的字，眼神落寞又空虚。这么久以来，都是他一个人，一个人眼睁睁看着师父带着遗憾离去，一个人操持着师父的后事，又一个人带着师父的牌位修行。】

【再抬头瞧见那字时，只觉得双目刺痛，闭着眸子缓了半响，从一开始的怒不可遏慢慢变成了无可奈何。】

【河北路近几个月都不安生，路上也听说了附近多有强盗，都是被朝廷逼得无路可走然后落草成寇，不成气候。我便是恨，又能怎样，且不说能找到那些人，就算找到了，难道还真要一个个都砍回去替师父报仇么？】

【他虽然没多德高望重，但出家人慈悲为怀，既然已经去了，凡间一切恩恩怨怨就烟消云散了。】

【睁眼时，已无情绪翻涌，只是神色黯然道】

是我不孝，辛苦师兄了。

【垂首叹气又道】

明天我们去给师父点个长明灯吧，把他的牌位先供在寻仙观吧。他生前只顾气我不成才，也没好好享福。死后就让他过得舒坦些，香油钱我出，也算我尽了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