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酒肆

承平九年春

此隅风景偏好，晴来新草凝碧，嫩似烟岚。​粉黛不加饰，弱柳垂青，点滴红酥落树，万绿丛中添娇艳一抹，煞是好看。卸剑栓马，一掌掀飞门前桌椅上横着的山野宾客，劲风绝厉，眉目骄纵。

“让开！”

云绸卷过杏花好酒，堪堪斟满，偏生又让瓷坛瓦片裂在青石地上，千万种绸缪都碎于一双冷凝的眼，如料峭冰寒下五月的河。

追根究底，若非那他门弟子一句“哪儿来的水袖舞伶，怎的还佩剑？”，生生往心上浇了把火，此情此景，倒也算是春意喜人了。双指使力，骨节青白，欲断此柄徒为背饰的剑，却因难忍剧痛而作罢，满腔怒意生生哽在咽头。
——最恨即是，所言非虚。

打马而过，偏叫酒香拦住去路。此行并无要事加身，遂翻身下马拴驹于侧，矮身一挑竹帘抬眼正对酒家憨实目光，展眉而笑朗声问酒。

“你家酒太香，先来三坛！”

话毕，搁琴在案提袍落座，自斟满盏尚未就唇，即听门口炸响惊得四座骚乱，八风不动目不斜视，来者娇声如莺啼燕呢悦耳非常，语气却冷如冰霜不由勾得侧目看去。
好一脱俗美人儿。
眼底几分惊艳毫不掩饰，见她俏脸铁青含霜，袖卷古瓷杯落地，酒泼入土心疼非常。

兀自摇头一叹引酒入喉，胸腹腾热气融融，拎自个儿酒坛酒碗起身，无视满地狼藉端坐对首，满斟为敬推其面前。

“姑娘，怎的这么大火气？”

早春是极难喝到杏花酿的。
此花娇气，只在江水深碧，山青欲燃之时，合着杨柳曼肢，赤杉罗裙，娇娇探出脸来。这等宽纵，往往熬不过孟冬寒冽，三月之期。
而我不屑压低身段，向其伸一枝海棠。

酒意上头，难谓偏激，双靥酡红如醉，迷蒙一双杏眼睨去，颇为面熟。斜倚腰肢，再探究竟。便见深目似刻，眉聚风云，端的生了副好相貌。又觉蹊跷，袖间冰滑匹练轻扬，卷缠人脖颈。

“我认得你？”

唇齿溢出喃喃一声，又恍然想起什么，后退半步。
可不就是那位出言不逊的弟子么？

恻恻而笑，锦云飞絮四散，环佩脆鸣，倏尔抡臂飞甩，白绸如青龙入云，急浪冷雨，滔滔席卷而去。

“你来找死！”

宝剑闲置，藏锋不出。只是萍水相逢，更怜她姿容出色，这才多此一举。现在看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就此甩袖而去也算不得唐突佳人了。
酒不喝，也没拿回去的道理，全当买她一眼风情万种。拳还没抱告辞酝酿口中，惊觉面前小女子杀气腾腾，白绸纤秀柔软皆是假相，此刻乃杀人利器。
无端斥责不知所谓，一掌振案剑身腾空，青锋出鞘锋芒刺眼雪亮，断三寸锦绸暂解燃眉，不敢耽搁腾身旋起，靴尖踢案而碎，板木四分五裂向其飞倒，亦借此势暴退三丈，立定院外，眉头微蹙眼含薄愠。

“在下何处得罪姑娘，招此杀身之祸？”

胸腔似有什么迸裂开来，凌厉惊骇地，带动筋骨在漫天杏林中跳腾。亭肆也卷裹成图案，镌着不变的吟笑娇嗔，教人燥狂怔忡。

“小子，你去过的烟柳之地，可有舞伶要取你性命？”

心缝里燃着山鬼引的火，杀性不减，平添几缕朱色，细落在眉梢。为剑芒出鞘一瞬所惊，映得面容银光流舞，步履稍顿，复欺身而上，腾挪间似雨燕凌波。皓腕催力，罗绸摧花袭尘，眨眼间，已掠近咫尺，吐息相融。

“我要你的剑来赔罪。”

面含霜，眼梢薄凉。全当她乱洒无名火的疯女，随手挽剑花缭乱，从容不迫挺刃相迎。杏花乱飘碎玉琼羽，沾发憩肩青衣染艳色，无端于杀气腾腾中添两笔诗情画意。锦绸寸断漫天飘飞，携她幽香似有若无。
烟柳之地？莫非还真是在哪个画舫楼阁欠的风流债。骤然闻得如此质问，心中亦举棋不定。虽然此等美人实在难得一见，理应过目不忘，却也难说是哪日醉酒红楼受了她恩惠，又醺然间应了什么了不得的誓言。
生性风流也非薄情极恶之辈，思及可能有负与她，剑招气势也弱三分，敛咄咄逼人罡气一味苦做抵挡。女娃年纪不大内力却颇深厚，锋芒不得毕露束手束脚，直教十丈温软逼得且战且退。疲于格挡，出言请歇。
……姑娘！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还请容在下解释！

庭兰林花一瞬落白，灼煞眉眼肩头，眸光是三月薄冰下涌动的河，荇藻痴缠，囫囵映着亭阁酒肆，幽深的柔和，似是诈伪。

将鬓间细钗松一松，明珠翠羽镂金玉，也捉不出几丝情意。麝兰馥郁，自有香风盈袖，掌间素绸催开，若银莲叠浪，碧海珊瑚，纤缕箍绕上他精瘦腰身。丹唇外朗，混似无心，分明仍是不悦。

“先前挑衅之时，可不见你如此识相。怎么，喜欢我呀？”

讥哂一句，眉间戾气半含，只待张网收鱼。步踏清风，一跃虚进，便闪至人身后。两臂虚环脖颈，指钳颌骨，迫其对视。

几经交手，神识渐明，醉意已消，先前那人面容却随之褪色了。细观其型容举止，忽将眉峰一蹙，似有轻惑。

“……是你吧？”

青鸟卷白浪，仙子凌波。将三尺剑锋藏在眼中，泯款款温柔，此等缠斗空添郁躁。啧，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呼吸一紧白绫缠身，剑光雪亮欲崩催束缚，骤闻“挑衅”二字内力微滞，剑招慢上半分略失先机，背后森森齿列紧合，幽香盈鼻却如催命毒药，命脉受制心不在焉间仍魂游物外。
什么挑衅，从未有过。只言片语前后串成一线，再蠢也省得眼下是何等境遇。某惯行磊落，难得心有戚戚生怕有负佳人，竟是当了哪个混账的替死鬼。
一时之间哭笑不得，温香软玉紧贴结实背脊，体温透衣相互熨帖，心头巨震默诵非礼勿念加之老子五千，强抑心猿意马肩背僵硬。杏林下狂飞杀气做杏花春雨濡湿青衣，浸香襟带。若不细看正是郎情妾意情意绵绵。细指温凉如玉将视线引向她，檀口温冷酒吐息醉人，眼底轻烟迷雾渐散存两分狐疑。
握剑微松，抬掌扣纤腕不许此女轻佻再碰，温声解释她听。
“我不知姑娘所言何人，但你我初见大动干戈实非我愿，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

收了臂，一时不知作何应答，俏面薄霜初融，碎玉乱琼簪发，遥遥一望，便似九天银河缀珠星。双靥飞彤云，隐有窘迫之意，欲启唇相辩，却以盈盈一礼作终。

“实乃酒误人事，还望公子莫要怪罪。”

繁花映枝头，抬首看来，是枝梢生火，树影遍燃。关外寒月落入寂岑的河，徒余惶惶一层碎雪，暧然不清。周身僵凝，不知是羞是恼，心觉此情此景理应赔罪，又拉不下那几分薄面。
周遭极静，似晚秋芙蓉死于银剪的清脆声里，之后便是叫人卸甲而逃的无措。

“对唔几。”

这三字说来着实困难，只被生生挤出，再囫囵咽下，兀自涨红了脸。此刻低眉顺目，倒显得颇为乖顺，瞧不清眼底匿着的风雨了。

“我乃……咳，桃花庵里桃花仙，不知公子名讳，他日定当上门拜罪。”

岂能让此事坏了昆嵛名声？
心思百转，自认搪塞过去，眉眼霎时又飞扬起来，映着钗环粉黛，分明是肆意快活的女娇娘，哪里还有先前半分阴鸷样子。

八字逆行，诸事不顺。往后出门应当测个字，免得遭遇这等艳刀，当真是剐骨削皮去命三分。她既收势致歉，七尺男儿断无再为难小姑娘的道理，剑鞘遗店中，剑挽霜花负刃背后，略正散乱衣襟亦抱拳回礼。
在下陈清温。误会而已，赔罪就不必了。江湖萍水，不打不相识，此乃缘分。
听三言两语搪塞便知她不愿告知来历，也并不介怀，正如所说——萍水相逢，姓名不过过眼云烟，别后经年谁还记得。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