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孤山

崔瑶
  “尽说大话…”
  没忍住轻嗔了句，嘴角微勾，自贺岳复入船舱，便一直拉扯住他的小指，如同抓着救命稻草，生怕一眨眼，他便会溜走。
  任由医者搭腕把脉，触感冰凉，困意再度袭来，却不敢睡，绷紧脑中弦，喃喃语不断。
  “证据…放在大孤山下……老茶馆……你若不愿同皇城司有过多牵连……差个人送到门外………唔……”
  话还没说完，一双粗糙手掌将嘴捂住，耳边递来不快言语——
  “噤声，吵着老夫诊脉了。”
  似做错事般有些委屈地看了眼贺岳，正巧事儿也说完了，便也乖乖闭了嘴，未几，周先生拈须摇首，顿知情况不妙。
  “你这身子原本阳气过盛，不知是哪路高人施药调理，平衡了阴阳，这原是好事但如今阴阳对冲，成了坏事。”
  这些条条道道，每个字都听得懂，但合起后一句也不明白，但最后那“撑不过两日”和“尽力而为”却是听懂了。
  只剩不到两日了么……
  一时间，胸中淤气堵聚，闷得生疼，等待死亡比一瞬间更为可怕。不自禁地收拢掌心，紧紧咬唇，默然半晌，最后自言自语了一句令人哭笑不得的话：
  “藏在院里树下的酒还没喝完呢……”
  还有想见的人，想去的地方，想吃的佳肴，一样都没够。

贺岳
手上传来的冰凉处感，引得自己心肝一颤，但转念想到她将自己当成性命寄托，却是微微勾紧指头，仿佛心也连在一起。
素来不愿与朝廷有过深交集，但此时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愿错过，仿佛有什么预感，情愿将这些话烙进心里，生怕以后再也听不见了。
“我去安排，我这就去安排……你堵她嘴做什么？”
横了医生一眼，那人却冷面解释，自幼对医家所知甚少，郎中的话只听懂三四分，最后一句却将贺岳的魂魄带走了八九成，手指用力几分，仿佛怕她突然没了。
“再、再烧个炭盆，去城里给我买好酒，最好的酒！”
厉声吩咐下去，转头看她苍白面孔，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声音却低进尘土之中。
“崔瑶，你不准死，我请你喝酒，不准死……”
身旁的郎中似乎又说了几句，自己却不愿听这废物讲话，入耳只有“要救她”“东方药”几个字。
“来人，发下财神贴，不惜一切代价去请东方先生来，去阁中堂口找四大财神帮忙，算贺岳欠他们一个人情。”
不惜一切代价，今天已不知说了几次，可是世事无常，生死莫测，即便有举国身价，不惜一切还是显得如此苍白，一股无力感升到心头，颓然跪坐在床边，只想再多看看她。
我还有许多话没跟你说，许多事没跟你做。

崔瑶
  “贺岳你…”
  话声虽厉，神色却乱，分明是一副惊慌失措模样，却硬撑出冷静与镇定，同他相交多年，但几时见过今日这般模样？
  将举止尽数收入目中，纳入耳间，无形之中像有一只手，拨响了心中的弦，又轻、又细，却一下又一下，声声渐起。  
  自双亲逝后，独身一人多年，刀光剑影，不知走过几遭鬼门关，头一回被人这般在意生死，千般滋味涌上心头。
  “除非请到青莲峰主东方药，或有一线生机。”
  东方…药…阿药？
  自周先生口中听见那极为耳熟之名，忽地溢出一线苦笑，转念想来，似有许久没见着东方药了，若还是从前，怕早已急不可耐地吆五喝六命人去“请”，但如今分明在生死之间，却生了犹豫。
  “不用这么麻烦，他就在会稽山的太乙观。”
  抢先一步拦下贺岳，心知那句“不惜一切代价”所承情之重，这个身份的人情所承后果之重，是自己永远无法想象的。
  强撑起半个身子，抓住贺岳手臂，凝其面，郑重叮嘱道：
  “答应我…他来便罢，如若不肯来……不要为难与他。”
  未撑片刻，臂抖如筛，身一软，瘫靠在贺岳肩头，粗喘不止，又以断断絮语，将多年前皇城司围剿五雷盟余孽，自己不慎误伤东方亲妹之事道来。
  时隔多年，其中恩怨早说不清孰对孰错，自知东方药非心胸狭隘之人，但事关其亲，又难定论，更生怕贺岳强他所难，便再三叮嘱，不可硬请。

贺岳
她回光返照似的几句话，实在吓得贺岳魂飞，随即晕倒过去，便觉怀中的人一沉，贺岳连呼吸都窒住了，好在几句呓语低浅，总算还有口气在。
不为难，如何不为难？若是崔瑶不在了，世上便没谁不可为难的，即便与天下为难，那样日子又有甚么意思呢？
喉咙干涩，便只想将她哄睡，但她虽然平日没少求自己，却从未如今日这般性命相托，若是……若是……她没有日后了，自己岂不是连她最后一个愿望也没答应？那样的话，九泉之下她定会埋怨，又怎么忍心见她愁容呢？
“不许动粗，但也务必请来，即便许下金山银海也得请来，若是他不肯来……不，把头磕烂也得将他请来。”
生死之间，少一种手段就少了一分把握，这几句话几乎耗了所有力气，颓然瘫到床边，手指却没放松。
不过盏茶功夫，船上美酒已经入室，陈酒开封，浓香四溢，崔瑶重病之身，滴酒不能沾，只盼着酒气能吊着她一缕残魂，不要走去那无酒的幽冥世界，下人来问了几回饭，都让自己打发下去，一颗心都在她身上，又哪有一点胃口吃东西，她若醒不过来，自己便随他而去。
不觉入夜，腿脚坐的麻了，却也无一点感觉，堡船随波摇曳，明月透过窗子照进屋中，几十坛酒映着月色波光粼粼，水光又摄在她身上，本就苍白的肌肤上生了条条水光，美的如梦似幻，却又虚幻的如隔天际，没来由得想起曹植出行时所见的洛水女神，想必便是这般光景。
本就麻木的手指又紧勾了一下，回想起两人幼时的事，也不管她能否听见，便讲了起来，讲两人下水摸鱼，踏青赏灯，讲她家乡那片一望无际的油菜花，讲她上私塾时自己在窗外蹴鞠气她，讲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痴，总角之宴，历历在目，贺岳言辞低浅，像是怕惊扰了水色月光，思绪也随着自己的故事拉到远方。
他忽然看到她在长街里拿着自己给她买的糖葫芦，一蹦一跳的走在前面，他在身后不紧不慢的跟着，两边尽是小贩，街上挂着灯笼，十四岁的崔瑶突然停下，回头，清澈的眸子越过人群看向自己，笑了。

结束

今儿一早便起了，天色未亮，街上灯火零星，雄鸡正酣睡，倒是凌晨的风能将人吹个清醒。我提着一盏灯笼，这就跟姐姐出发往大孤山了。

身上绑个小包袱，一手提灯，一手将一热腾的烧饼搁嘴边咬，一面忍着困顿，一面与她非常友好的打个商量

“姐姐，今年咱们租个马车？”

前年骑的小毛驴，去年说是家中财政紧张，是硬走着去的，那才是噩梦，今年？且是看这位管家婆的仁心何处的

“前庄周大娘的干儿子的小舅子的弟媳没了，说是得了痨病预备草草下葬，她娘家人闹着必须给她寻一处好风水，否则要告去衙门说他家虐待，我掐指算算，离大和尚的土包儿十里外有个山头，朝看日出，夜赏繁星”西头的道路尽头缓缓赶来一辆牛车，我挑了挑眉，“呐，顺道儿的事”

“嘿元大姑娘，家里婆娘啰嗦的很，耽搁了会儿，叫您久等”赶车的是前庄的李大壮，不大的牛车上还有跟去看风水的“娘家人”，老太太见着宝儿稀罕的不得了，腾出最好的位置来，一迭声的招呼我们上车，我自然不客气，路还远着。

到得大孤山，替人圈了块地，李大壮又驾车将我和宝儿往前送一程。

深山老林，阳光筛过密密匝匝的枝叶，落在身上已然不剩多少，我瞧四周的树木，多少有些踩踏的痕迹，眉头皱的深，一骑快马横里冲出，惊的我们小牛撒蹄子狂奔，我一把抱住宝儿，牛车颠了会儿才堪堪停下，李大壮来扶我们下车，“你们没事儿吧”

我摇了摇头，“看清什么人没”
事情发生的突然，他光顾着驾车，自然不曾见得。好在宝儿没事，我们也到了地儿。李大壮还要去接那几个看风水的，我就让他先走。自己牵着宝儿的手，一步一步往大和尚的坟头去

“啊……？”

甚的舅舅表姐？今儿起早，脑子被这一通绕了个卷。是巧李大叔驱车来了，我转头一高兴，索性不计较这茬，手脚并用的爬上牛车坐在老太太身边，买的乖巧伶俐，还与人分糖吃，老太太直笑。

一路往了大孤山，跟着她转转悠悠选了地，又叫人一冲撞，我被她揽在怀里，目光一瞬不瞬的追着远去的背影，也不知为何，就是直觉这些人很重要。

她问有事没，我摇了摇头，牵着她的手，二人往大和尚的坟地去，坟头远远在往，我迫不及待，嫌她走得慢，撒开她的手便自个儿先奔去，进前一看，直直吓了个腿软，扑通扑在坟头，一声惊叫。

“宝儿！”
说是蝉噪林逾静，可这越是靠近坟茔，四周越是说不出的怪异，我心头起疑，听得宝儿惊叫，顿时三魂去了七魄，急奔至坟前，也是一呆…
目之所及，一片狼藉。
赶紧抱起宝儿，顺了顺她的背，“嘘…”
老和尚当年死于非命，我和小施得知消息时，他的尸身已然开始腐烂，是我作主将他焚化，火灭时两颗舍利子熠熠生辉。舍利子本当供奉在寺庙，供世人瞻仰，然依大和尚的身份与秉性，必不愿那般张扬。我和小施给他弄了一只楠木盒，装的舍利子，起的一座孤坟，栽了几株松柏。
这座孤坟这会儿被撅开，连青松都几乎被连根拔起，楠木盒赫然翻在黄土上，两颗舍利子就那样滚落在污泥里。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矮身捡起舍利子擦干净泥污，塞进宝儿的小荷包里，再看四周没有其他动静，作恶之人怕是已然走远。
大和尚的坟里最重要的也就是两颗舍利子，来人显然不是奔着这个来的，那他们是要找什么？
我跟宝儿面面相觑，蓦地似是想起什么，吓出一身冷汗，“宝儿，我们走！”

元姐轻轻比划了一下示意禁声，我忙双手捂住嘴，不叫惊呼溢出口，只一双大眼儿盛满了惊与慌，糅合一处就含了一眶水珠在眼底

轻轻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就跌坐在地上，一时没能起来，惊慌失措的看着她将两颗舍利放进我荷包里，我重之又重的将荷包塞进怀里。

这大和尚，我和他相处时间不长的，那时候年纪还小，记事也不多，只记得他牵着我走过繁华三千，走过红尘万丈，从巷陌到深林，一双温厚的大手始终牵着我小小的手，将我带进老旧但宁和的寺庙，在此之前，不忘买一包糖莲子哄我。

我不太记得他的样貌，却依旧记得他手掌心传来的温度，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未从这掘坟盗物的气愤中回神来，只姐姐一倏忽想起什么，道赶快走

我素来听她的，倏尔从地上爬起来，拉着她便往前跑了一段，直到背上渗了一层薄汗，这才停下，是问

“姐姐怎么了，是谁要挖大和尚的坟，咱们不埋回去么...”

说着蹙起了眉，电光石火之间，想起刚刚远去的马队，一瞬抓住了她的袖子，急道

“姐姐，是不是刚刚那些人！是不是他们挖了大和尚的坟，他们跑了！”

不，元姐姐担心的大概是他们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