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罗殿-渺天下（广南路）——温翘

【青年彷彿得到恩賜般跪地謝恩，溫翹有一瞬的恍惚，彷彿眼前人影與那一襲黑衣重疊，同樣恭敬而溫柔的樣子。】

【不願再多想下去，溫翹合上書，從位上起身。此刻他有了關於生死決補救之法的線索，是該去尋慧座一問了。】

不想再看的話你便自行回房，不可四處亂走。

【留下一句話後，溫翹啟步超浮屠殿而去。】

―結―

承平五年·夏

[空荡的房间，残余着夏日零星的清凉，俨然没了数日前那一片血腥和糜烂的场面，屋子被收拾得非常干净。而那坐在床上闭目打坐调息的青年男子，一袭白衫、一头白发，额间发饰所点缀的面容，安静地毫无声息]

[桌上香炉里燃烧的紫檀，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香味将整个房间弥漫，配上夏虫的鸣音，更有一番别样的幽静。丹田内一直涌动又被他压抑的气劲，终于让他开始有意识的去控制，而不是任其肆意游走]

[清冷的气息沿着血脉，流经他的全身，给他那受了严重折损的功体，加以细腻的修复。那种极阴之息弥漫全身，整个房间似乎也因这功体的运转，而显得格外阴冷。几个周天下来，他似乎感受到了那种来自记忆中的温度]

[脑海中那座在皑皑白雪中屹立的城，厚重的铁壁之上是缜密的机关和暗槽。迎着寒风烈烈起舞的黑色旌旗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墨”字。这个场景，出现在他脑子里无数次，唯独这次，他终于看清了旌旗上象征着黑城归属者的名号]

[墨——竟然真的是墨字！在看清字样的一瞬间，他的内心滕然而起的温暖和感动，一下子漫到了眼底，激动的渴望和眷恋，叫他的眼角隐隐地浸出了泪。他想要透过旌旗，穿过城墙，看看城里更多的地方]

[可是当他努力去看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就出现了那日在冥教、在森罗殿、在琼楼、在他的房里、在他现在所坐的地方，所发生的一切——]

啊！噗——

[他有些惊恐的低喊，猛然睁开双眼，气劲在这一瞬到了胸腔一卡，叫他一口血吐了出去。那双黑瞳，近乎空茫地看着前方，那种难以忍受的剧痛，又从他记忆深处的感觉里，弥漫了全身。嘴角的血液，黏附在下巴，他有些颤抖地吸了吸气，抬手按住了额头]

（为什么……为什么主上要这么对我……）

[心中充斥的，是这种不明所以的疑问，可这疑问，却又是没有答案的疑问。命运的无奈，叫他有些认命地苦笑起来。也许……也许真的是想做就做了……哪里有什么为什么？他在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得到这种别样的优待，难道他不应该更加感恩戴德，更加地为之卖命效力吗？嘴边的笑意，开始更加疯狂，甚至也让他，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呵……哈哈……

[不过说到底，他更加应该感谢的是，那次之后那个男人好像就外出办事，他终于能够避免和其不能避免的面对和接触。而在那件事之后，他更像被所有人遗忘、或者说避讳一般……]

[罢了……因为这个男人，他才能够脱离那个黑暗的镣铐之地。他说过，救命之恩、赐名之情，他要用这条性命去报答。青艾之贱，贱如草芥，草韧如丝，许下为之效忠、永不背叛的诺言，他便不会食言]

[他缓缓放下按着额头的手，闭上眼睛，慢慢地吞吐气息，然后抿了抿嘴角，便睁开眼睛，起身下床，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上了一杯凉茶]

【那日之后，温翘便因交州之事离开冥教，离去之前墨青艾仍在昏睡之中，他派了御医为其诊治，待归来时，便已是十天之后。】

【踏入熟悉的居所，心头却隐隐漫起一股难以言明的感觉，男子抬头看了一眼窗枢，神情未变，但那双黑色的眸子里却闪过一丝异色。墨青艾功体确实对自己有所作用，那种浑身力量澎湃的感觉让温翘着迷。】

【即使，那是以墨青艾的生命为代价。】

【挥去脑中奇怪的念头，白发男子走入书房，处理交州之事的尾项。白纸黑字在豪笔之下逐渐变成一册册的小札，那股倦怠之感又悄然无息的攀上男子眉间，他搁笔休息了片刻。】

[一杯凉茶饮尽，他额上冒着的虚汗，也渐渐蒸发消失。他有些恍惚地看着前方，眼前又出现了那一日情景。他有些抗拒的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决定起身出去转转，他不能再在这个房间待了，哪怕他除了森罗殿哪里都去不了，哪怕只是在院子里站站，他也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踏出琼楼，他有些迷茫的看着森罗殿背后偌大的庭院，庭院里葱郁的树，夏虫的鸣，时而落在地上的小鸟，一种来自自然的祥和，让他整个人慢慢地放松。他刚准备要去院子的四周随便走走，却突然听到了有个女声叫住了他]

青艾！在这里看见你真好。

[闻声他转身，看了看那个叫他的人，这是森罗殿负责教主饮食起居的众多弟子中的一人，此刻这个弟子手里正捧着一个茶盘，茶盘上放着刚煮好的热茶]

这是……？

[他觉得他的思维一下子卡顿了，这要是从前，他一定是立马接过茶盘，然后道谢，接着去书房给那位冥教至高无上的王者送去，可是此刻他却突然眼睛里，显得有些茫然]

教主的茶啊！

[这女弟子虽然说得轻松，可是她看墨青艾的眼神，却有几分古怪。说不清是轻蔑还是嘲笑，也说不清是真的被这个白衣男子的茫然而逗得好笑，还是来自女人心里的一种嫉妒]

主上……回来了？

[这女子的话叫他不禁一怔，他甚至觉得自己出来的不是时候。这是叫他，叫他去给他送茶，叫他隔了这么多日，再亲眼看看那个将他摧残凋零的男人吗？他正在出神，手却被那女弟子拉起来接过托盘]

对啊，教主回来了。总之东西交给你，厨房里还有火呢。我先走了。

[他呆呆地看着手中的茶盘，忽然间觉得有些腿软。可是腿软归腿软，这个时间，确实是给主上上茶的时间。他闭上眼睛，稍稍缓了缓情绪，好让自己不那么失态，毕竟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他不是亲口说了要用这条命，去报答主上的恩情吗……]

[安定了内心之后，他便端着茶盘，往书房走去。刚一进书房门，那个坐落在书桌前的男子，就让他整个人僵在了门口，真人的触动，远远比想象之中，更加击碎人心。不过他也只是僵了一瞬，便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将茶水倒好奉上，十分平稳地请示道]

主上，茶水。

【门外响起轻叩，应是有人送茶水过来，因而温翘并未在意，只是收敛着心神翻看着手中笔记，断掉的毛笔在纸张上沁出一大团墨迹，男子无心搭理。】

【轻簌的脚步走到男子身后，一声轻语，仿佛来自天边，温翘微怔，他没有想到在那日之后，墨青艾竟会如什么事情也未发生过一般，沉默的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明明那日的屈辱被温翘看在眼里，可这人此刻却仿佛将那段记忆抹去一般，平淡得叫人有些不爽快。呵，他都未曾在意，自己又为何要因其困扰？温翘自嘲。】

【视线依旧停在笔记上，温翘伸手去接茶杯，不经意间，指腹滑过男子端着茶杯的手指，然而还未等他将杯托端起，那人却好似被毒蛇咬了一口般猛地一颤，滚热的茶水瞬间倾翻，泼洒在温翘手上。】

【火辣的疼痛瞬间直击心底，男子猛地抽回左手，手背上的肌肤已然赤红一片，一股怒意渐渐腾升，却非怒其烫伤自己，而是怒其失态。那种感觉就像是被自己所圈养的宠物所排斥，这种认知让温翘瞬间冷下面来。】

你怕我么？

【慢慢伸直那被烫伤的左手，复而又缓缓握拳，那股因牵动而火辣的疼痛像有一团火焰在肌肤上燃烧，温翘抬眸，看向那惊慌失措的青年男子，黑色的眸子里透着一股冷森的寒意。】

[他将茶水倒好，捧着茶杯，弓着身子低着头，给那男子递过去。面上虽然平静，呼吸虽然轻缓，眼神虽然宁和平缓——可是，他却真的……看都不敢看那男子一眼]

[突然他冰凉的手上传来了温热的肌肤相触，刹那间他便又出现了那画面，一瞬间犹如雷劈一般，不受控制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而手中那还未被男子接稳的茶杯，自然因这突然消失的力道而翻洒]

[今日的他明显心不在焉，直接倒了茶水便送过来，也丝毫没有等到适当的温度。倾翻的茶杯瞬间将里面的茶水洒到了面前男子的手上。随着“当啷”一声脆响，微垂的眼眸在看到茶杯碎成几片后，一下子腿软地双膝跪下]

[可即便如此失态，他却还在强撑着自己的情绪，正准备请罪的他听到那男子的问话，到了嘴边的字眼突然卡在了那里——他竟然变成了哑巴]

[他抿着嘴，低着头，他显然已经感受到了周遭的那股令人发寒的气息，却还是一言不发，因为面上强撑着平静到底是假的，他现在其实心里乱的根本说出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用鼻子，轻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属下知罪，请主上责罚。

【茶杯碎成几片零散的躺在地上，水渍聚成一小滩水泊，沉默得等待着暴雨的来临，然而在温翘冷声问过一句话之后，他却并未动怒。】

【墨青艾跪在地上，深深低着头，白色的长发几乎要触及地面，他的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是否含着慌乱及害怕。】

属下知罪，请主上责罚。

【没有看见预料中的瑟瑟发抖，温翘挑眉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青年，虽被囚禁数年之久，且以药人反复虐待实验着，可这个男人的身上却总能散发出一股清新高雅的气质，哪怕此时像这样卑躬屈膝的跪在自己面前，他也如寒梅缀在枝头般坚韧。】

【不知怎地，温翘想摧毁他这股傲然和不屈。凤眸微微眯了眯，他想彻底粉碎这个男人的尊严，将他所谓的高傲，全部撕碎在他面前。】

【手背上火辣辣的疼痛让男子有些心烦气躁。】

去琼楼拿些药过来。

[冷漠的声音，隐隐含着怒气，却仍是淡淡地响彻在他的耳边。他在听到后，那被压抑到不知所措的情绪，也渐渐开始变得平稳。他的主上对待他，一直都是这样的……]

[他和他之间，一天一地，一上一下，云泥之别。就算是主上那天一时兴起，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质疑或者害怕？只有习惯。因为这条命，如果没有主上，可能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光了……]

是。属下遵命。

[微垂的黑瞳，轻轻闭了一下，再度睁开时，已经彻底掩盖了眼底的混乱。他起身回到琼楼拿了烫伤膏回来，在男子的面前重新跪下]

主上，药拿来了。

[他微垂的目光，看着搭在扶手上的那只被烫红的手，这一定很疼，他对于方才自己的过失似乎更加自责。过了一会儿，见主上没有反应。他就将药盒打开，捧起这男人的手，便将清凉的药膏在那烫伤的手背上，认真地、小心翼翼地轻轻擦拭]

【对于青年的过错，温翘本该斥责后交由下属严惩，但他发觉自己根本没有想要那么做的念头，待墨青艾将药膏取回，冰凉的膏体均匀的在手背上抹开，瞬间的凉意压过了火辣的疼痛，他的心情也随之沉静下来。】

【虽然并无严惩，但若只是这般轻易放过，温翘又觉心有不甘。他肘支扶手，手撑下颚，看着那名仔仔细细将药膏在伤处抹匀的男子，忽然抽手，用它拖起男子下巴，墨眸静如沉渊，让人看不透他接下来的意图。】

【就这么轻易放过他？果然做不到啊。】

[他将药给这男子的手上擦好，那通红的地方很快受了药力的作用，颜色渐渐变得淡了一些。看到这样，他的脸上不觉露出一抹微笑，可刹那间，他的下巴便被人拖起，脸上的微笑如同落了笔洗里的墨迹，瞬间散开]

[他抬头与那双有些逼人的眼睛对视，灼热的目光刺得他眼睛想要移开……果然，他就知道不会这么简单……可是即便再发生什么，还会有第一次的那么可怕吗？]

主上，您还需要属下做什么？

[他似是没发生过任何事一般，仍旧是那样的温和清雅，嘴角轻含的淡笑，淡如君兰，微末的不可察觉。无论多么可怕，他都是他的主上，是他当做信仰，誓死守护一生的人……]

【他那张淡定无事的面孔令温翘双瞳透出一丝危险的气息，男子猛然一挥衣袖，霸道的起劲将门扉嘭的一声关上。】

【那种淡淡的笑容像是跌落尘土的花瓣，高傲的仰着头，不让污秽沾身。但偏偏是这种自命清高，越发让人想要摧毁，想看它的洁白撵作泥土破碎。】

既已知罪，还需要我吩咐么？

【冷酷的声线冽如寒冰，如刀刃凌迟般割裂着男子无波无澜的面容，除了笑，想看到更多精彩的表情。】

---结---